5.誓言
周泽楷被狠狠摔进一个阴暗的房间,浑身骨头都在发出尖声抗议。郑轩披在他身上的大衣滑到地上,残留的余温被一桶冷水驱赶殆尽。水珠顺着额前的刘海一滴滴砸上地面,合着胸腔的心跳一并冻结。
周围的声音一律过滤为杂音,撞到墙壁的脑袋嗡嗡乱响,隐约飘进几个“间谍”“叛军”的字眼。房门砰得一声关上,只留下青年蜷缩在墙角,如同坠入又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魇。
他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在一片虚无里恍恍惚惚。
当房门再度开启时,他甚至没有抬头,只听见不同的声音像代码般不带色彩的输入听觉。
“他现在是怀疑对象,没有长官批准不能离开。”
“我就是长官,我批准!”
“可是……”
周泽楷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裹上大衣,温暖的气息回流进五脏六腑。抬眼是郑轩,深色虹膜周围的血丝与眼眶下幽深的青色竭力压制住心力憔悴的疲惫,头上一圈渗着血点的绷带衬出惨白的面孔,下巴还有没刮干净的胡渣。
周泽楷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形象真糟糕,可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离开房间的时候,逐渐恢复的意识让周泽楷捕捉到一个情报员的报告。德军凌晨在街道损失一名狙击手,对面楼房发现我方狙击手师的步枪。
渐渐远离人群,周泽楷背靠一堆瓦砾坐下,看到郑轩手里还拿着一个战地急救包,“伤口太长不能自动愈合,吗啡剂量不够,待会你别乱动。”
冻得僵硬的身体忘记了伤口的存在,周泽楷这才低头看到上臂一道长长的豁口。
针线拉扯,周泽楷绷紧全身,扭头看着郑轩放大的脸、专注的神情。不够专业的缝合,谨慎轻柔的动作,像是要把一切都融入时间的针脚。
“唉,长得好看受伤都不会破相,真是不公平。”郑轩用纱布仔细裹好伤口,半开着玩笑。
周泽楷抬起回暖的手臂,轻轻戳了戳他额头上的绷带,“会好的。”
郑轩失笑,又突然想起什么,“差点就忘了,喏,会吹口琴吗?”
接过半旧的口琴,琴身还带着贴近体温的温暖,周泽楷吹出几个音节,婉转地在空中打卷儿。
“这是一个小男孩给我的,说要在他父亲回来之前还他,应该就是最近吧。”
口琴断了音,突兀地停住。
“他等不到了。”
“他父亲就是那个军医?”郑轩模糊地串起前后联系向一旁的青年求证。周泽楷眉眼低垂,脸颊内凹,仿佛再次回到在据点相见的夜晚,失去战友的青年独自压抑内心的恸伤,好像火山爆发喷涌滚热的岩浆又生生冷却为坚硬的岩石。
“德国狙击手埋伏在另一栋楼里,他还没站稳就被子弹击中。”
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心随便打开又关上,把一切痛苦与绝望都拒之门外,那些逝去的同伴,那些逐渐黯淡的面容终究在记忆中占据了属于它们的空间。
“我们在铁路的一战打赢了,但是我的人全部战死,只剩你一个,还是因为被怀疑所以没有踏上战场。”郑轩的语气渗透丝丝苦楚。
周泽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颤抖着提高声音,“你跟我说过,你曾与许多人一同作战,却在有一天不得不看着他们离去。他可能就在你身边被子弹穿透,也可能是被炸弹成碎片,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言太过激烈,随着呼出的白气一起冲出身体,淹没整个屋子,然后把身体全部掏空。
郑轩沉思地盯着身边的青年,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寡言的人说出这么多话语,直切心腹。或许是少年时代的音乐学习让他在枪林弹雨下也保留着尖锐的敏感,却只能束手无措地听着身边奏响一首首哀曲。
“告诉我,郑轩,那是怎样的感觉?”周泽楷放低声音,却没有移开目光,直直地看进郑轩的双眼,如同刚刚结冰的河道,薄薄的冰面封冻着千丈湍流。
“感觉好像灵魂被撕裂,又被迫把碎片黏合,继续行走,直到倒下。”郑轩回答,迎上琥珀般通透的星点。
空气中一片肃静,周泽楷的手指一下下抠着口琴上的缝隙。他曾被那些无法逃避的情绪冲没,是郑轩把他拉出深渊。他学着把战场上不必要的伤感打成包裹,扔进箱子,连同成为音乐家的儿时梦想,关上小提琴的盒盖,落上锁。
“直到倒下。”他轻声重复着郑轩的话,仿佛立下一个亘古不悔的誓言。
“因为在许多个‘有一天’之后,我们终将胜利。”这又是一股没有由来的自信,就像相信自己的左半身不会背叛右半身,相信在刺骨凛冽的寒冬过后就是希望招展的初春。带着这份坚定,郑轩看到眼前闪动起一簇跳跃的火苗,微弱却永远明亮。
似乎是为了迎合郑轩关于“胜利”的信念,周泽楷再度把口琴举到嘴边,一段轻快的乐声舒畅地流淌。
是一段很熟悉的曲调,郑轩跟着音乐哼唱,因疲倦而沙哑的嗓音略微有些跑调。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这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6]”
琴声与歌声交相呼应,在嘈杂的指挥部里流动出欢乐的气氛。不少正在休息的士兵跟着声音寻来,一同加入歌唱。战士们低沉的嗓音在囤积回旋,不时脱出女兵柔和的声线作为调和。
他们暂时地忘却了战场的伤痛,把心灵放回故园,想那家乡的草木葳蕤,年迈的父母打扫房屋,或许还有心属的爱人在原野歌唱。
一曲终了,人们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祥和的微笑,任凭思绪在远方飘荡。
一位战士搂着心爱的姑娘,两人是一样的满身硝烟味。他发现了合唱的“始作俑者”们,伸手拍拍两人的肩膀调侃道。
“嘿,小伙子们,是在想念你们的‘喀秋莎’吗?”
周泽楷低头擦拭口琴,郑轩抬头意味不明地挑起嘴角。
就在这分毫不离的此时此刻,两人都想着同样一个回答,埋藏心间。
我的“喀秋莎”就在我身边。
他们不再孤军作战。
TBC
[6]二战时期苏联民谣《喀秋莎》。显然喀秋莎是个姑娘,这个比喻不是特别恰当,但是意会,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