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在医院投诉部门工作久了,我早已经习惯了别人一进来就摔门,拍桌子,张开口就骂骂咧咧。对于今天进来的这个人,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戴着副眼镜,身材瘦弱,低垂着双肩,显得憔悴不堪。他进来的时候很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我请他在我对面坐下。他听话地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怀疑我的化验结果是假的,有人想害我,用了正常人的血液把我不正常的血液掉了包,是想耽误我治疗,把我害死……”
还没听他把话说完,我就明白了,又是个思维混乱,半疯半傻之人!在这里工作这么久,我接触过很多思维不正常,性格偏执的人。曾经还有人对我说,他就是发明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的人!
我轻嘘一口气,略作镇静。对他说:“实在对不起,你如果有这样的疑虑,我帮不了你,这得需要公安部门介入。”
他“哦”了一声,低下眉眼,稍作停留,慢腾腾地站起身就要离开。
他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他小声嘀咕一句: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但控制不住又去瞎想。
见他满腹心事,欲走还留,想要倾诉的样子。我叫住了他,告诉他不要多想,医院化验室外面的坏人是进不去的。我又说:“如果你没有急事,你也可以在我这儿休息一会儿再走。”
在接待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反映问题之余,我也愿意帮一下那些正深陷痛苦的人,哪怕花点时间听他们倾诉一回,能够使他们暂时获得一点心灵的安慰也好。
他坐回椅子,仍旧低垂着眉眼,不说话。我给他倒了杯水,问他:“你一个人来医院的吗?”他点头说是的。
我想尽快诱导出他心里想要倾吐的话,就说:“你这瞎想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看着我,神情很忧郁的样子,轻声回答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在家里总是会听见父母喊我,和我说话,但我父母都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那你现在都和谁住在一起呢?”
“我一个人住。”
……
一问一答之间,他始终都很忧郁,也不愿意抬头看我。每说完一二句话,他就会停下来,等着我问。
他在时断时续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似乎那是一段极其平凡的过往。但在我听来,他的经历既精彩又无奈,像是一首开篇高亢激昂,结尾却充满了凄婉哀伤的乐曲。
他应该是一个优秀又很努力的人。他很早就一个人出国打拼,在国外打下基础,又接走了妻子和儿子。他希望儿子在国外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拥有更加美好的人生。一家人在国外的生活应该是不易的。工作生活的忙碌和压力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使他无暇顾及生活在国内的父母。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才猛然意识到父母已老,尽孝时日不多。但深夜接到电话,又身处异国他乡,要想马上启程,奔赴老父身边谈何容易?他在机场心急火燎,上蹿下跳,都快急疯了,也没有搭上一架能够载他立刻飞往父亲身边的班机。待他风尘仆仆归来,家里已是哀乐低回……
就这样,他失去了和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在同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又失去了和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父母子女一场,就这样在来不及道一声别的凄凉中遗憾结束。返回国外,对父母的歉疚和思念海啸般潮起,不停在内心汹涌。让他在现实忙碌的世界和人生远大的目标里,一下子失去了拼搏的动力。
他无法停止对父母的思念,也无法宽恕自己对父母生前的疏忽。他告别妻儿,一个人回到国内,住进了父母的空房。过起了假想和父母同一屋檐下,感受彼此气息的生活。
在父母空荡荡的房子里,他经常自问自答,佯装和父母交谈。几乎隔绝了和外界的联系。
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久了,他渐渐出现了幻听幻觉。他经常听到父母说话声,呼唤他的名字,喊他做事情。整天脑袋就像跑马场,有一天终于失去了控制力……
和他交流越多,我内心受到的震撼越大。我仿佛看见多年后的一天,他的儿子在国外机场心急火燎,急切地要搭乘回国的班机。一如他当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