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昏暗的房间里,屡屡白烟自鎏金香炉中逸散而出,龙涎香苦涩得入骨。几滴蜡油接连滑下,坠在铜质烛台的边缘,闪烁着,映着一星半点的、幽蓝的烛光。
老妪的手微微颤抖,摸出一个精致的铜炉,拈了点火苗落在里面:“还是找他?”
对面人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是。”
“嗯……”她垂下眼睛。炉中蓝色火苗凝成了一个个小小的人面,从镂空的花纹中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冲着两人呲牙咧嘴地做鬼脸。
忽然,火光倏地大起来,由蓝转为猩红,那人的眼神一颤,也跟着变亮了。
老妪露出一口残缺的牙,笑了:“三十年,今日可算找到了……他如今是隼城秦府的少公子,二十已有三。”
“多谢,” 他站起来,行了一个规矩的晚辈礼,“此番当真多谢了。”
“嗯,虽说一片深情,可殿下已然失了一魂,此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她捻着食指,眉头拧得紧紧的,须臾,又缓缓道,“何况与你有缘的是他的上一世,今生若是相见不相识,岂不更教人痛心?然啊,别嫌我啰嗦,还望三思......”
那人偏过头,火光映亮俊美无俦的侧脸,在睫毛下打出一片阴影。
随后,他微微笑了。那人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带着点难言的意味,藏着往事成阴,却也终于给这冰凉的脸刷上了些活气。
他轻轻地笑着,眨了一下眼,轻轻地道:“甘之如饴。”
卷一 萍水
(一)
黄昏,玄武大道。
夕阳如血,夜色阑珊,街上灯火幢幢,熙熙攘攘,纷乱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走着一人。
他穿一身朴素的蓝衣,瘦削,容貌清隽,神情散漫。这人打扮与人群并无不同,甚至朴素得过了头,可是每每经过他时,又总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忧郁,又有点心不在焉似的,那种气质不同于周围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说不好。
这人晃进了一家青楼,楼名,沁芳阁。
甫一进门,就被喷香的手绢纱裙簇拥住了,四处都是呖呖的娇笑嗔骂,远处老鸨见了他,忙停下手中的活,笑着迎过来:“哎呦,相爷来啦!好些时候没见了,还是要个会唱的?”
他微笑着拂开缠来的红袖酥手,道:“是。”
“楼上请着——”
上二楼,挑了一处偏角的包厢,坐下。
不一会,便听见门被扣响,一个歌伎抱着琴进了屋,在屏风后坐了。
他问:“有酒么?”
歌伎道:“有的,不知官人要哪一种?”
他道:“随便。”
片刻,歌伎捧着酒壶绕了过来,添上酒盅,正要起塞,只见那人嘴角一弯,伸手覆住她的手,道:“桂花酿——还有别的吗?”
歌伎一怔:“女儿红成么?”
他道:“来一壶。”
歌伎出了房,那人轻叹一声,靠在椅子上,侧过头,挑开窗前的帷幕,望着楼下车水马龙。
隔壁隐隐地传来歌声,悠扬缠绵,唱的是:“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他发着呆,游离似的听着,那歌伎回来了,他便放下帘幕,接过递来的一杯酒。
歌伎轻声问:“官人不喜欢桂花?”
那人咂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道:“闻着心乱。”
歌伎应了声是,转回屏风后,铮铮地调起琴,问:“您听什么曲儿?”
他续着酒,道:“随便唱一个吧。”
歌伎一笑,按住弦,静默片刻,素手轻轻一勾,勾出第一个音,随后,音律便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她低着眼,唱道:“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这词一出口,那人就笑了,拿了支筷子,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起酒壶。又听她唱:“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曲罢了,只见那人笑得弯起一双桃花眼,问道:“你平日里都给人唱这首?”
“就给丞相大人唱来着。”她站起身,福了一礼,道,“奴家区区青楼一姬,见识浅陋,望相爷莫要怪罪。”
他摆摆手,站起来,将那壶没喝完的女儿红揣了,调笑似的眨了眨眼:“人活一世,为的也不过自己的一点自在——唱得挺好。”说罢,便向门口走去。
那歌伎红了脸:“相爷不再多待一会儿?”
那人道:“不了。”想了想,又对她说,“你给的酒不错,揣着了。”便拉开门,晃荡着下楼去。
既出了沁芳阁,又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挤挤挨挨的人群角落里,站着一个作叫花子模样打扮的小男孩,约莫十二三岁,没有盛钱的碗,乱蓬蓬的头发后,一双眼睛寒而亮。那人向巷口一瞟,与男孩目光重合了一瞬。
旁边有个卖糕点的小铺,他移开视线,上前问道:“枣糕怎卖?”
铺主回答道:“十文钱一块。”
他道:“来三块。”
那枣糕用油纸包着递给他,他付过去一两银,转身走了。
“哎哎,兄弟——只要三十文呀!”铺主大声喊他。
那人嗯了一声:“知道,刚好三百文。”
铺主沾着满手面粉,急得跑出去追他,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他晃晃悠悠地找了个偏僻的犄角,在一堆稻草上坐下,展开包装吃了起来。
那小男孩靠在离他不远的墙角,看了他一会,又看向玄武大道。片刻后,转过头,抿了抿嘴,对他道:“你是谢遥?”
那人动作一顿,男孩却径自走来他身边,睁大眼打量着他,表情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戏谑。
谢遥笑了,把枣糕递给他一块:“认识我?”
男孩没有回答,捧着枣糕,又看了看他,才在旁边坐了,大口吃起来。
时值初秋,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片刻后,他吃完了,搓了搓手。谢遥叼着没吃完的半块,拿起纸包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道:“最后一个,你一半我一半。”说罢,便很公正地将那热枣糕一掰为二,两人分了。
男孩又吃完了,若有所思地蹭着自己的袖子,开口问道:“谢遥不是当朝丞相吗,怎么——”他住了口,皱了皱眉,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合适了。
“——不是当朝丞相吗,怎么连个车马侍从都没有,吊儿郎当扣扣索索的?”谢遥接道。
男孩点点头。
“嗯,”他掸了掸渣,道,“宫里呆着难受,自己出来逛逛。”
男孩问:“为什么?”
谢遥言简意赅地道:“没人喜欢我。”
男孩颇为流氓地挑了挑眉,问:“没有姑娘吗?”
谢遥道:“说对了,还真没有。”
男孩道:“哦,那看来是挺难受的。”
谢遥笑了,伸了个懒腰。
男孩又问:“有钱也不开心吗?”
谢遥嗯了一声,答道:“都不喜欢我,呆在那心烦。”
男孩道:“夫子说过‘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嗯……什么推什么……忘了。”他挺了挺背,问,“谢遥——你不是圣人吗?”
谢遥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坐正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是么?”
男孩道:“既然是丞相,政绩又那么突出,就应该是了。”想了想,补充道,“虽然样子不太像。”
谢遥顺手撅了一根草,叼在嘴里,翘起二郎腿,道:“那可能不是吧。”又问,“你读过书?”
男孩扯了一下头发,含糊地应了。
谢遥道:“读书挺好。”
短暂的沉默。谢遥咳嗽一声,有点紧张地摸了摸鼻子,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你们夫子跟你们说......谢子谦政绩斐然的?”
“夫子很喜欢谢相,”男孩呲牙一笑,随即摇头晃脑地背道,“他说,‘谢子谦其人,才德具优。方弱冠,即中进士。任相数年,简而文,温而礼,言行相顾,爱民如子,可谓诸生楷模,一代君子也。得之,实为大宏之又一幸事矣。’”
谢遥哑然失笑,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这么多年,种种滋味全都跟着这话一股脑地翻涌上来。
......大宏之又一幸事——他长叹一声,闭上眼,靠回草堆,听着街上的喧闹声。
大街之上车马络绎,人行不绝,灯火黄澄澄、明灿灿的,扰闹得仿佛另一个世界。良久的沉默后,男孩忽然开口,问:“既然宫里呆着烦心,那为什么不走呢?”
谢遥揉揉眼睛,笑了:“怎么?不‘与世推移’了?”
男孩道:“圣人才与世推移。而且那是书上说的。”
谢遥问:“书上说的便如何?”
男孩抠抠头发,道:“书上是书上,现实是现实。如果我是你,不舒坦就不呆了,谁爱干谁干吧。”
谢遥一挑眉,问:“那天下怎么办?”
男孩耸了耸肩:“不是还有皇上吗,而且你走了,下一个丞相也会来接班,下一个丞相走了,还有下下一个。”他又道,“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管天下人怎么评论你,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了就死了,也不知道要死多久,活着的候不让自己高兴,还活个什么劲儿?”
谢遥不笑了,看着他。
这男孩一头凌乱打结的短发,穿着被涤得发白的破衣服,草鞋掉了底,双手粗糙皲裂,脖子黑乎乎的,神情却自在悠闲,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扣着指甲的黑泥。
古今之所谓得道者,所谓圣人,皆是心如止水、胸怀天地、无谓生死、无谓名誉、不卑不亢、不争不抢,如大地一般默默地承受所有,外物的一切都不足以动摇他内心的空灵。
大道讲求顺其自然。这“顺”之一字,有两分——圣人得了一分,得的是“与世推移”的顺;而面前这脏兮兮的小孩,则得了另一分,得的是“顺从内心”的顺。
谢遥忍不住目光一动。
良久,他笑着叹了口气,站起身,在兜里掏了掏,只找到一支自己常随身带的旧毛笔,便把它给了男孩。
男孩惊讶地问:“送我?”小心地捏起来,先仔细看了,又来回摸了摸,然后把笔肚搓圆捏扁,在手心戳来戳去,又问,“送我的?”
“是。”谢遥拱了拱手,“今天受教了,小兄弟。”
男孩也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稻草:“你要走了吗?”
谢遥道:“得回去了,今天我在外头逛了一天。”
男孩道:“回宫里去?”
谢遥朝他眨了一下眼:“现在是的。”
“好吧,那再会了。”男孩笑道。
谢遥冲他摆摆手,转身没入了人潮。夜色涌起,寒气更甚一层,等到他走出一段,再回头望时,男孩已经不见了。
租了辆马车,回皇城时,已是将近子时。高耸的朱红宫门挑起了灯,那门郎见了他,竟也不行礼,只是悠悠地一挑眉,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使唤人开门。
谢遥不想也能知道,定是今天又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他扣什么鬼帽子了,且这帽子定是非同往日,不然怎么一日之间,连门郎都朝他摆脸色。
那门郎这般对他,谢遥倒也没在意,一身布衣就迈进了皇宫,一路上廊腰缦回,偶尔遇见几个打更的,因跟他比较熟络,素来知道谢遥的为人,便仍旧恭敬地一揖,欲言还休似的,眉目间不掩忧色。
待到进了相府,见窗内还亮着灯,便知道梁晏又来他这了。叩门,迎出来的丫鬟见了他,盈盈一笑,便朝屋内喊道:“大人,相爷回啦!”
只听得里面一阵脚步,有人暗骂声:“这心大的……”随后,便见一人转出屏风,身着暗紫常服,五官相较谢遥深刻,也略胖些,正是丞相长史,同时也是与丞相有总角之交的好友,梁晏。
梁晏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折子,冲谢遥怒道:“你今天又跑哪去了?没心没肺的,大清早就失踪,告假起码也得说一声吧?”
谢遥屏退下人,自己倒了杯茶喝,道:“心烦,去外城转转。”
“唉,”梁晏瘫在椅子上,“你没在,今天那帮没娘养的可真是快翻了天了……”
谢遥问:“又奏我什么罪了?”
梁晏捂着眼睛,有气无力道:“说了一个大的……说你与荣司那龟孙有勾结,为了证明,不仅把荣司本人从大牢里头拽来说话,还给你弄了个堂弟出来——别说,那小孩长得跟你还有点像,瘦了吧唧地戳在殿中间,说你把吞来的财税银子都往家里送。皇上一皱眉,还真他娘的信了。”
谢遥司空见惯点点头:“还说什么了?”
梁晏长叹一口气,又自顾自说道:“除此之外,还举你不自检饬、不拘礼法,什么‘多行违纲常、伤风化之事。在位三年,养成……内外乱局……’——我真的……”他说着,竖起眉毛,动了真火,狠狠把奏折往旁边一甩,撞散了一大摞公文,哗啦哗啦,纸飞满地,梁晏吼道,“这帮孙子!全都他娘瞎了心了!”
谢遥把茶壶递给他,梁晏咕咚咕咚灌着,呛了一口。谢遥问:“皇上怎么说?”
梁晏一抹嘴,笑道:“方筝玺?他一直闭着眼睛,就光点头了。”
谢遥不说话,盯着墙上一盏灯走神。
良久,他转过头,跟梁晏道:“我说,咱要不别干了。”
“不干了呗……”梁晏苦笑着摇头,忽然却停住了,回味过来点什么似的,呆呆地看着谢遥,“啊?”
“啊?——”谢遥模仿他说话,然后笑着在胸前叉起手,闭上眼,翘了个二郎腿,晃了晃,道:“不干了,谁爱干谁干,爷要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