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浮在虚空之中,看着云无咎抱着那件空荡荡的白衣。
天雷击碎了我的形体,却没能完全摧毁我的元神。
千年修行的残魂如烟似雾,缠绕在他颤抖的指尖,可他再也感觉不到我的触碰。
"月见..."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手指深深陷入泥土,抓起一把混着花瓣的焦土贴在胸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云无咎——素来挺拔如竹的背脊佝偻着,眼中光彩尽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古寺的钟声敲了七下,惊起一群寒鸦。云无咎突然站起身,踉跄着奔向画室。
我紧随其后,看见他疯魔般展开所有画卷,将颜料泼洒在最大的那张宣纸上。
"我记得...我都记得..."他喃喃自语,颤抖的手指蘸着朱砂勾勒轮廓。
我认出来了,那是我们初遇时的梨树。他的笔触比往日更加狂放,却又在细节处极尽雕琢——连我鬓角那缕总是调皮翘起的发丝都分毫不差。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时,云无咎已经画完了七幅画。
每一幅都是我——在荷塘边回眸的我,踮脚折梅的我,月光下现出真身的我。
最后一幅是昨日雷劫降临时的场景:我张开双臂挡在他前方,长发在雷电中飞舞如旗,而画中的他竟在远处,面目模糊得只剩一个轮廓。
"不对...不对..."他突然抓起墨砚砸向墙壁,乌黑的墨汁溅在雪白的墙上,像极了天劫时的乌云。
"我该在你身边的...我本该..."话音戛然而止,他呕出一口鲜血,正落在画中我的脸上,宛如一道血泪。
我想抱住他,可虚无的双手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这种无力感比天雷焚身更痛,痛到我残存的魂魄都在震颤。早知如此,我宁愿他忘了我。
可云无咎注定不是寻常男子。
三日后,他洗净脸面,束起散发,带着画具来到后山。
我惊讶地发现那株被天雷劈焦的梨树旁,竟冒出了一株嫩绿的月见草。
他小心翼翼地围着它垒起石块,然后开始作画。
这一次,他画得很慢。笔尖每次触及纸面都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有时甚至要凝望虚空许久才落下一笔。我凑近看时,发现他竟在尝试一种全新的技法——将细碎的金箔混入颜料,在阳光下呈现出流动的光泽。
"月见最喜欢金色。"他对着空气说话,仿佛知道我在身旁,"她说那是朝阳染在花瓣边缘的颜色。"
我的元神震颤不已。他说的没错,那是我在某个清晨随口说的话。当时他正为我画像,抱怨朝霞消逝得太快,难以捕捉那种转瞬即逝的金色。我指着池塘边的一丛野花说:"你看,它们懂得留住阳光。"
日复一日,云无咎的画技越发精进。他不再局限于工笔写意,而是创造了一种奇特的"画魂"技法——用不同时辰的露水调色,以檀香灰定形,最后咬破指尖滴入鲜血。那些画作开始有了灵性:画中的花朵会在无人时轻轻摇曳,夜半时分甚至能听见细碎的花语。
"大人,这些画..."某日,他的书童战战兢兢地报告,"昨夜我听见画室里有人唱歌。"
云无咎只是淡淡一笑:"是她回来了。"
隆冬时节,云无咎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中他不断呼唤我的名字,吓得书童要去请道士。我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自己尚存一丝妖力。趁着夜深人静,我耗尽最后灵力让院中的梅树提前开花,将芬芳送入他的窗内。
次日清晨,他的高热退了。推开窗看见满树红梅时,他眼中闪过我熟悉的光芒。"月见,"他轻触一朵颤巍巍的花苞,"是你吗?"
我想回答,却发现自己更加透明了。维持这点形态已耗费太多精力,或许不久后我就会彻底消散。这个认知让我恐慌——不是恐惧永恒的虚无,而是害怕留下他一个人。
上元节那天,云无咎带着精心装裱的画卷去了古寺。方丈是他旧友,见到那幅《百花图》时竟惊得倒退三步:"施主,这画..."
"有魂无魄,似活非活。"云无咎平静地接话,"我用的是西域传来的秘法,以心血养画魂。"
老和尚长叹一声:"痴儿啊,你这是要拿命来换!"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难怪他的脸色日渐苍白,难怪他的衣袖越来越宽大。这个傻子,竟在用自己的精血喂养我的画像!
当晚,我托梦给山中的老狐精。它曾欠我一份情,如今是讨还的时候了。"你要我救那个画师?"老狐捋着胡须,"他阳寿将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妖类自愿将内丹渡给他。"老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可你已经没有内丹了,小花妖。"
我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一个疯狂的主意:"若以残魂为引,能否让他看见我?哪怕只有一瞬?"
老狐精最终拗不过我,教了我一段禁咒。代价是加速魂飞魄散,但若能换他片刻欢颜,值得。
雨水那日,云无咎在画《百花图》的最后一幅。画中的我站在梨树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他画得极为专注,连我渐渐显形都没察觉。
"无咎。"
画笔掉在地上,溅起靛青色的墨点。他转过身,眼中倒映出我半透明的身影。"真的是你..."他伸手想碰我的脸,手指却穿过了虚幻的光影。
"时间不多。"我强忍悲痛微笑,"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将老狐精教的话一一转述:不要再以血养画,不要再执着于已逝之人,好好活下去...说到最后自己都哽咽。这些谎言多么拙劣,他怎会相信?
果然,云无咎笑着摇头:"月见,你从来不会说谎。"他指向案头的《百花图》,"你看,我们的魂魄早已纠缠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这才惊觉,画中我的眼眸竟是他特有的青灰色,而背景里的云纹分明是我最爱的花式。更惊人的是,整幅画卷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那是我的内丹与他精血交融的气息。
"所以,别再说让我忘记你的傻话。"他虚抚我的发梢,"我们早已不分彼此。"
那一刻,我残存的元神因喜悦而震颤。忽然明白为何判官说我们"永世不得超生"——不是惩罚,而是预言。我们的魂魄注定纠缠,无法单独轮回。
谷雨前夕,云无咎完成了《百花图卷》的最后一笔。那是一个满月夜,院中所有花树无风自动。他换上一身白衣,将画卷郑重地铺在案头,然后安静地躺下。
"来世..."他对着虚空伸出手,"做对寻常夫妻可好?"
我凝聚最后的力量现出身形,握住他渐渐冰凉的手。这一次,我们的手指终于没有互相穿过。"好。"我贴着他耳边轻语,"我会在忘川畔等你。"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时,云无咎的嘴角凝固着微笑。案上的《百花图》无风自动,画中百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次第绽放。最奇异的是,原本空白的留白处浮现出两个相携而立的身影——一个白衣胜雪,一个花冠罗裙。
后来民间传说,有位画师穷尽毕生心血绘制神作,死后魂魄入画。也有人说曾见一对璧人从画中走出,乘着月光西去。唯有古寺的老方丈知道真相——他每月十五都会为那卷《百花图》焚香,因为总能在香雾中嗅到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松烟墨的气息。
而在忘川彼岸,确有一株并蒂花。花开并蒂,一株月白,一株靛青。偶尔有游魂经过,会听见花丛中传来私语声,像是画师在询问花朵的名字,又像是花妖在讲解颜色的妙处。
孟婆说,再等九百年,或许就能看见一对痴情人携手走过奈何桥。到那时,月见草会开遍黄泉路,而画师的笔墨将染红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