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审讯室里。
一名审讯员和一名记录员端坐在前面,审讯员按部就班地审讯嫌疑人,记录员流畅地记录着口供。
从洪锦的位置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铁栅栏外,直直坐着的那抹身影。
是那个银色轿车上的男人。
他和她坐在对立面,只是他在外面,她在里面。
洪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左手指缝里夹着一支点燃的烟,却未见他吸上一口。手上的烟头一点一点烧短,他时不时地抖动食指,弹去烟灰,猩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
洪锦已然猜到,他才是被撞车辆的真正主人。
应该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买一辆黑色的轿车。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未见烟已烧到尽头,指间腾起的雾气明显浓烈了许多,一阵灼痛让他收紧眉头。他迅速摁灭,残余一截烟蒂在指间,似乎没有要弃置在地的意思。
洪锦时刻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可令她惊奇的是,至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很淡定从容,不急不躁。她经不住好奇,被撞的女子是她什么人呢?现在又去哪儿了呢?
民警猛地敲击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她的联想。
整个审讯没有任何难度,洪锦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当天是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城的爆炸案,你说死者是你的丈夫?”
“是。”
两位审讯员半信半疑,互相低头交耳。
“就算你说的情况属实,可是你肇事逃逸的罪名也是成立的,你事后为什么没有及时来自首或者联系受害人家属呢?”
洪锦倒吸了一口凉气,悠悠吐出两字:“忘了。”
“忘了?”两名警员错愕不及,相互对视一眼,眼睛里闪着哂笑的光,“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忘了!”
洪锦也莫名想笑,却最终没能笑出来,只在唇角撩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
她恐怕是他们见过的最恬不知耻的犯罪嫌疑人了。
不到半小时,案宗已经整理完毕,记录员将确认函搁在她面前,旁边放着一只签字笔和一块用旧了的红色印泥,警员示意她仔细看一下所有内容,如没有疑问在最后签名画押即可。
洪锦的手指捻着手铐,把玩儿着,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卷宗,抬头问:“我最后会怎么样?”
警员想不到她会这么问,迟疑了一下,说说:“肇事逃逸事实成立,无非就是按照法律定刑,负责所有的刑事责任以及各种民事责任。”
“我会被判多长时间?”
“不知道。所有事情查清楚之后自会按照法律宣判的。”
洪锦的嘴唇翕动,低下声继续问道:“伤者怎么样了?”
“人还在医院里住着呢。”
洪锦皱紧了眉头,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还在医院,那就意味着最后的判决绝不会让她好过。
她低叹一声,双手捡起面前的卷宗,一字不落的细细看起来,卷宗对事件详细记述,仿佛将那一日重新经历了一遍。几页纸她看了很久,最后,她拿起笔,在指定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上摁上鲜红的拇指印。
她看向铁窗外,那张凳子已经空了。
警员拿着卷宗走了出去,另外来了两名女狱警,挟持着她向别处走去。
将她扔进拘留室后,女警熟练地退出去,并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拘留室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四面石墙,一道厚重的铁门是唯一的进出通道。墙脚摆放着一张够容身的单身床,靠近房顶的位置可以看见一扇小小的百叶窗,刺眼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如芒刺在背,还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窗外的知了声。
洪锦的眸子像是失去了光源般,黯淡无光。她大概也猜到了,后面的高墙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归宿,这道小窗会是她感知外界的唯一途径,她贪婪地吸吮着房间里仅有的光源。
警局说已经发函通知自己的家人了,此时家里肯定已经乱套。她很想再见见自己的亲人,可惜的是,在案情没落实之前,一律不得接见。
在这里的日子异常清净,没有任何人打扰,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讯息。每天三餐饮食规律,睡前还能腾出时间进行瑜伽冥想。
洪锦突发奇想:如果这里不是牢房,那该多好。
这里每顿饭都有专人送进来,味道不算太好,但她依旧努力全部咽下去。
不记得是在吃第几顿早餐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洪锦放下碗筷,紧张地注视着门口。
女警推开房门,冷冷地看着她,她瞪大眼睛问:“今天是要宣判了吗?”
“受害方撤诉了,你被释放了,收拾一下,等下去那边签完字就可以走了。”
“撤诉?”洪锦难以置信地看着警员替她解开手上的手铐,急急问道:“他们为什么放了我?”
“怎么?还不想走?真想坐牢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警没有回应她,替她解开手铐后便将她带了出去。
洪锦想不明白为何事情转圜如此之快,当天那么兴师动众的将她带走,现在又这么轻而易举的将她放了,被撞家属闹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何呢?
办案警员示意她在相关文件上一一签字,她翻开文件,开头一行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刘晟。
更为吸引她的是他的出生年月日,他们的生日只差一天!准确的说,是她只比他年长2年零一天。
会是那个人吗?她的笔尖抖动了一下。
继续往下看去,上面看不出任何特殊破绽。
“能告诉我,他们为何撤诉吗?”
“受害方要求的,我们也不知情,估计是家属同意私了了吧?”办案民警解释说,“有人在外面等你,你问问他吧?”
洪锦快速浏览完整份文件,利落的签完字,搁下笔,揉了揉带了几天手铐的手腕,领了自己收押时没收的物品,走出了拘留所大门。
(8)
外面骄阳似火,身上被裹上了熟悉的温暖,明晃晃的阳光很刺眼,她将双手罩在眉上。
许久不见天日,一出来还真的很不习惯。
她回头看了一眼,拘留所的门缓缓合上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平安走出来,她用力跺了跺脚,地面传来坚实的声音,算是给了她正面回应。
大门外面很冷清,没有什么行人。
她也没能看见想看见的人。
突然,两束明黄色的灯光在眼前闪烁了两下。
洪锦循着光亮往左边看过去,约20米外的墙边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虽然隔着不远的距离,可是洪锦看得很清楚,是那辆被撞的车辆。车身如石墨般漆黑,在斑驳的树荫下闪着亮光。
洪锦有些懵了,走到车边,反复打量着,车子引擎盖已被置换,凹陷处被填平了,车身的划痕也已修复,如同新的一样。
她的指尖触摸着黑色泛光的引擎盖,车子已经发动,指尖自下而上传递着温热。
她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一次,他在里面,而她在外面。
洪锦已经在车旁站立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将车门解锁的声音,但她丝毫不为所动。
他似乎也没想过要下车。
僵持了一会儿,洪锦的手指重重地叩击在了引擎盖上。
那个人听见讯号,推开车门,走下来,笔直的站立在驾驶室车门旁,依旧面色如常。
“果然是你!”洪锦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冷声质问起来:“你为什么撤诉了?”
他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绕过车头,拉开另一侧的副驾驶车门,对她说:“上车。”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但是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冰冷。
洪锦走过去,看着车里干净整洁,不带任何装饰。她想了想,伸手一推,砰地一下关上了车门,直言不讳道:“不给任何解释就随便上车,这不是我的作风。虽然你是受害者,可我也有权利知道真相,我不想被你这样不明不白的戏弄!直接开条件吧?要多少钱?”
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微微愣了一下,脸上挂着一丝不耐烦,“具体原因等到了地方你自己去问。”
“问谁?”
“问该问的人!”他显然不想跟她过多解释,三两步迈到驾驶室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顺手打开空调,降低车内温度。
洪锦走也不是,坐上去也不是,僵持在那儿,有些为难。
他摇下车窗,带着愠怒低吼道:“上车!”
洪锦看了看警局大门,再看看路上来回过往的车辆,想必跟着他上车也不至于出什么意外。整件事情不明不白终究有些不甘心,她后退两步,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和他保持着斜对角的方向,以便随时观测他的情况,如有不妥,也好做最坏的打算。
他从后视镜里将其收入眼底,却没有刻意说什么。待她坐定后,熟练的掉了个头,车往反方向驶去。
他开车的速度极快但也非常平稳,车内的气氛异常尴尬,她只能侧目看着窗外。
车子在不太宽阔又熙熙攘攘的市区马路上穿行,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洪锦看着有那么多人在,渐渐放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身体靠在车窗边,右手肘搁在门把手上,手掌扶着额头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觉得荒诞至极。
很快,车子开到了目的地。
洪锦抬头看过去,竟然是市中心医院。她蓦然冷笑起来。
他停好车后,便往住院部方向走去。
临近电梯,洪锦内心七上八下的,掌心微微渗出汗来。她放慢脚步,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他侧着身子,看着高高的住院大楼说:“你不是要知道原因吗?上去了自然有人给你解释。”
洪锦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跟着他向里面走去。
到了15楼,出了电梯,她定睛一看指示牌,是脑外科。
医院生意是真的好,不仅每个病房爆满,连过道上也加塞了不少人。整个地方嘈杂不堪,天气热了,各种异味乱窜,她捂住口鼻快速往前走。
他们绕过一条走廊,跨过一道玻璃隔门后,情况立马不同了。过道没有随意添加的床位,宽敞干净,病房也不再嘈杂,偶尔有一间病房里放着电视,传来阵阵欢笑声。
他转身进入一间病房,洪锦没有跟进去,站在房门口打量着,房间里共有三个床铺,外面两张各躺着一个中年女人,两人面对面躺着,低声聊着天。
最里面的床上向内侧躺着一个女孩。
看着背影,隐约觉得就是被撞的女孩儿,似乎是睡着了。她的头顶还缠着白色的绷带,手上打着吊针,液体匀速低下。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轻唤道:“羽婷。”
女孩闻声,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柔声娇斥起来:“你终于回来了,你跑哪儿去了?”
“才拆了线,还在输液,你先躺下,别乱动。”
他的面色依旧,不苟言笑,但声音却很温和。
他安抚着羽婷,扶着她躺下。女孩儿眼睛很尖,立马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洪锦,顿时怒气四起,提高声调,嚷嚷起来:“你怎么把她带来了?谁把她放出来的?”
邻床的两个病人纷纷侧目看向门口。
声音也传到了阳台上。
阳台和病房隔着一道玻璃门,玻璃门挡住了外面的暑气,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阳台上,嘴里叼着烟,面容被吐出的烟雾遮住了,看不真切。
他听见声响便立即摁灭烟头,吐出一口烟雾,拉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洪锦这才看清他的脸,两张很相近的脸型轮廓,眉目间也有些神似,这一老一少,不用问也想得到,他们是两父子。
中年男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问:“你就是洪锦吧?”
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这让她倍感意外。
洪锦略显尴尬地点点头。
中年男人连忙招呼她进来,搬了一根凳子,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表现很热情。
洪锦不明所以,但还是勉强坐下来,手里捧着水杯无所适从,脸上紧张的情绪表露无遗。
中年男人又走出房门,兴奋地对着走廊尽头呼喊:“快进来。”
走廊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