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护腕猛地一震,不是预警,也不是错觉。
那震动来得突兀而沉重,像是某种早已埋下的印记终于苏醒,顺着血脉一路攀上心脏。陆无尘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视线穿透翻滚如墨的黑雾,看见了那道身影——她正从战场侧翼疾冲而出,脚步踏在残垣断壁之上,竟未有半分迟滞。
她背着褪色的药篓,竹编边缘已被岁月磨出毛刺,篓中几株枯草随风轻晃,仿佛还带着边陲山野的气息。发间那朵玄冰花,在怨气压迫下碎成点点微光,像风里熄灭的星子,无声坠落。每一片碎屑飘散时,都似在低语一段过往:春日采药归途中的笑语,夏夜灯下研读古方的身影,秋雨里为病患熬药的背影,冬雪中跋涉百里的足迹……
“秦昭!”他嘶吼出声,声音却被厉天行凝聚的巨口吞噬了一半。
那张由无数怨灵组成的狰狞面孔正缓缓张开,血盆大口裂至天穹尽头,獠牙是由哀嚎的灵魂凝结而成,每一根都缠绕着绝望的记忆。它不是单纯的攻击形态,而是对天地秩序的亵渎,是对生死法则的反噬。结界已经出现裂痕,蛛网般的裂纹自中央蔓延至四角,裴玉衡的断剑嗡鸣不止,剑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眼看就要崩断。
可此刻没人能拦住她。
秦昭一脚踏碎青砖,砖石炸裂如莲,尘烟腾起又迅速被黑雾吞没。她身形如离弦之箭直扑高空,速度快得几乎撕裂空气。守军有人伸手想拽,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便只抓到一片布角。她根本不停,双手翻飞,手背上的青斑瞬间暴涨,顺着小臂蜿蜒而上,像是活过来的藤蔓缠绕至肩头,皮肤下隐隐泛起淡金色纹路,那是医道本源与生命精元交融的征兆。
“医者不入战局”是规矩。
千百年来,药王谷立此铁律,只为避免医道沦为杀伐工具。可秦昭从来就不是为了规矩活着的人。她生来便逆命而行,八岁独自闯入毒瘴林救回中毒的师兄,十二岁以自身为引试药三日三夜,十五岁拒接谷主之位远走边陲……她的一生,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评判。
口中默念的咒语古老而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药香与血气交织的气息。那是《九转回魂经》中最禁忌的一章——“燃心封魔”。传说唯有将毕生所学、所记、所感尽数献祭,才能短暂唤醒医道本源之力,织出可镇邪祟的金纹符箓。
当她跃至半空,舌尖猛然咬破,一口精血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血未落地,已被她双掌催动的气劲拉成细丝,如同无形之手牵引银线,织成符纹。金纹流转,隐约可见《道德经》残篇浮现其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文字虚浮于血丝之间,与陆无尘先前引动的经文遥相呼应,仿佛两股力量跨越时空完成交接。
厉天行瞳孔骤缩。
“找死!”他怒喝一声,身后三千伪像齐齐爆裂,那是他用万千亡魂塑造的替身军团,此刻尽数化作怨气风暴席卷而来,黑风裹挟着哭嚎与诅咒,试图撕碎那道尚未完成的封印。
狂风卷起她的长发,猎猎作响,但她十指未乱,指尖划过虚空,最后一笔落下。
可迟了?
不——
符成刹那,天地寂静。
一道金色牢笼自虚空中落下,精准锁住厉天行的投影。他的动作凝滞,双瞳中的血色漩涡停滞了一瞬——仅仅三息,却足够改变战局。
这三息,是命运留给生者的缝隙。
陆无尘跪在地上,喉咙里涌上腥甜,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灼烧。他想冲过去,却被裴玉衡一把拽住肩膀。那位向来冷峻的剑修此刻脸色惨白,断剑拄地,整条右臂都在颤抖,肩胛骨处渗出血迹,显然已濒临极限。
“她选的。”裴玉衡声音沙哑,目光落在空中那道纤弱的身影上,眼中竟有一瞬的敬意,“别让她白费力气。”
秦昭悬在半空,十指交叠,最后一股心脉之力注入符咒中央。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灰败,唇色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那一瞬间,她回头看了眼城头。
目光穿过战火、黑雾、刀光剑影,落在陆无尘染血的脸上。
没有说话。
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释然。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未曾说出口的话:
你说要去看海,我答应陪你去的……
你说最难治的病人最有趣,我会给你找到的……
你说我啰嗦,可你每次受伤还不是乖乖喝药?
你说你不信命,可这一次,我信了。
然后,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从高处坠落。
“秦昭!”陆无尘挣脱束缚,几乎是爬着冲过去的。他在半途接住了她,力道太大,两人一同摔进碎石堆里。尖锐的石棱刺破手掌,他却感觉不到疼。他顾不上自己,一把将她抱起,手指颤抖地抚过她的脸,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撑住……你给我撑住!”他声音发抖,眼眶通红,“我带你走,去药王谷,再去边陲,咱们……咱们开个医馆,你说过要治最难治的病,我给你找……全天下最刁钻的病人……”
秦昭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
她抬起手,动作很慢,指尖冰凉,轻轻拂开他眉前被血黏住的黑发。那手势熟得像是做过千百遍——小时候他发烧,她也是这样一遍遍替他理顺额发;后来他负伤归来,她总先撩开他乱发查看伤口。这些年,她从未变过。
“傻子……”她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医得了天下病,医不了命数。”
她顿了顿,呼吸越来越浅,胸口起伏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下辈子……不医你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手从他脸上滑落,垂在身侧。
风卷着灰烬掠过城墙,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熄了最后一缕温热。
陆无尘没动。
他抱着她,坐在碎石堆里,背后是摇摇欲坠的结界,面前是重新凝聚的黑雾。厉天行的身影从金笼中挣脱,衣袖猎猎,脸上那道陈旧痕迹微微发烫,那是数百年前被一名女医者以心头血封印留下的烙印——如今,竟又应验在另一个女子身上。
“区区医道蝼蚁,也敢妄图禁锢本尊?”他冷笑,抬手便要再召怨灵巨口。
可就在这时,陆无尘缓缓站了起来。
他把秦昭轻轻放在地上,脱下外袍盖住她,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一个睡着的人。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等我。”
然后,他捡起掉在一旁的断剑——那是裴玉衡刚才用来挡下一道余波的兵器。
剑身裂痕遍布,握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护腕还在震,热度不减,仿佛还残留着她最后一次传来的波动。那不是幻觉,那是她临终前,用尽最后一点灵识,将一段记忆封进了这块护腕之中。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祖母倒在他面前,族老冷笑说“庶子不配活”,是他蜷缩在角落,听着族规宣判自己永世不得继承家业。
他也记得在毒沼深渊,她一边咳血一边往他嘴里灌药汤,骂他“蠢货,死了谁替我还债”,眼里却全是心疼。
他还记得她在边陲小镇蹲在泥地里采草药,回头冲他笑:“这味能解百毒,叫‘不死心’。”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种进了骨血。
厉天行居高临下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以为没了她,你还撑得住?玉简反噬马上就会撕开你的识海,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反抗?”
陆无尘没答话。
他只是把断剑横在胸前,一脚踩碎脚边的石板,迈步向前。
一步,两步。
每走一步,眉心那半片篆文就亮一分。体内的道台不再稳定运转,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撬开,一股混杂着药香与血腥的气息从他经脉深处涌出。这不是玉简的力量,也不是师门传承,而是他体内属于“她”的印记正在觉醒。
不是玉简在主导。
是他自己在逼它。
厉天行眉头微皱,第一次露出些许凝重。
“你体内……有她的气息?”
陆无尘不答,继续前行。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晚暴雨中的药庐——她伏案书写医案,油灯昏黄,窗外雷声滚滚。她忽然抬头看他一眼,笑着说:“有些东西,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心里还记得就好。”
现在,他全都记得了。
厉天行终于察觉不对,抬手欲召三千雕像镇压。
可晚了。
陆无尘猛然抬手,将断剑狠狠刺入自己左肩!
鲜血喷溅而出,顺着剑身流淌,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诡异的是,那血并未落地,反而悬浮起来,与眉心篆文共鸣,竟在虚空中勾勒出半个残缺符纹。
和秦昭最后画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厉天行瞳孔骤缩。
“不可能!医道本源已毁,你怎么可能——”
“我不是医者。”陆无尘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一笑,笑容里全是狠意,“但我记得她怎么画的。”
他拖着断剑,一步步逼近。
黑雾翻涌,厉天行双瞳再次化作血色漩涡,身后怨灵疯狂集结,形成一座座扭曲的雕像,发出凄厉嘶吼。
陆无尘举起染血的剑,指向天空。
“这一笔,”他低声道,“还给你。”
风起云涌,残阳如血。
而在远方天际,一朵新的玄冰花悄然绽放,静静悬于云端,仿佛在等待某个春天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