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从药柜底下慢慢爬出来的,像一条细蛇贴着地面往前滑,蜿蜒而诡异地延伸至墙角。那不是寻常的鲜血,颜色偏暗,近乎紫黑,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仿佛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重量。
陆无尘的手掌刚碰上那道湿痕,指尖就传来一阵麻,不是毒,也不是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那种感觉极细微,却直透骨髓,像是有根看不见的丝线,从皮肤钻入神经,一路缠绕到心脏。
他猛地缩回手,指节微微发颤。
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左臂的护腕上。
那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粗麻布,边角磨损得厉害,缝线歪斜,像是随便从哪家老妇人手里讨来的破布条。可此刻,它正微微发烫,布面原本杂乱无章的褶子,竟隐隐泛出一层极淡的光纹,如同沉睡多年的符文被唤醒,流转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能量波动。
“这血……不对劲。”他低声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秦昭靠在他肩上,脸色仍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但她的眼神已经彻底清醒,甚至比平日更加锐利。她盯着那滩血,眉头紧锁:“别用手碰,拿布吸。”
陆无尘没多问,扯下袖口一块布条,俯身蘸了点血迹。布条刚沾上血,立刻像活物般蜷缩起来,边缘焦黑冒烟,发出轻微的“滋啦”声,仿佛被无形之火燎过。
“空间残留。”秦昭眯起眼,语气凝重,“有人在这儿打开过短距传送阵,但失败了。血是反噬时溅出来的——说明阵法崩塌,施术者可能当场爆体。”
“谁会在这地方试传送?”陆无尘眯眼看向药柜深处,那里黑洞洞的,像是藏着一口深井,“还是……被迫打开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能在这里设阵的,要么是药王谷旧人,熟悉此地机关;要么就是冲着密室里的东西来的——而后者,十有八九与厉天行脱不了干系。
陆无尘咬牙撑地起身,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那是之前跃迁时留下的旧伤。秦昭想扶他,却被他按住肩膀:“你坐着,我还能动。”
他拖着腿挪到药柜前,伸手去推。柜子半塌,木料腐朽不堪,一碰就簌簌掉渣,像是被岁月啃噬了三十年。两人合力将它往旁边挪了几寸,底下终于露出一道暗格,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符线,看似孩童涂鸦,实则暗合某种古老封印之理。
“这符号……”秦昭凑近细看,瞳孔微缩,“空老的习惯。他总用乱线结封东西,说是‘越乱越安全’,外人看不懂,反而不敢乱碰。”
陆无尘心头一跳。
空老——那个楚河提过两回的疯老头,传闻能把一片叶子折成十层空间,三十年前为护一个后辈,不惜自爆洞天,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的意识还活着,在某个破碎的空间夹缝中游荡。
他伸手去拉暗格。
“等等!”秦昭突然出声,一把按住他手腕,“先用护腕试。”
陆无尘顿住,低头看左臂。麻布护腕仍在微微发热,像是感应到了某种共鸣。他小心翼翼将护腕一角贴在暗格边缘——
嗡!
一声轻震,护腕上的褶子猛地一抖,仿佛苏醒的蛇鳞。紧接着,暗格咔的一声弹开,没有触发任何陷阱,甚至连灰尘都未扬起。
里面堆着十几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材质粗糙,全是用破布缝制,袋口打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结——有的像死扣,有的像绳 knot,还有的根本看不出规律,像是随手一绕便打了个结。
最上面一本册子封面焦黑,只剩几个字勉强可辨:《三界美食图谱》。
“……这是啥?”陆无尘拿起册子,翻了一页。
画的是糖水圆子,线条潦草,却透着烟火气。旁边一行小字:“江南巷口,三文一碗,甜不过心苦。”
再翻,是烤羊肉串,“西北风大,吃了暖胃,可惜老板太抠,肉里掺筋。”
全是吃的。
陆无尘差点笑出声:“这老头临死前就惦记这个?”
秦昭却没笑,她盯着那本册子,神情有点恍惚:“空老说过,吃不到的才最香。他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所以把想去的地方,都画在了吃的旁边。”
陆无尘一顿,低头继续翻。
一页页过去,全是各地小吃,配图虽简,点评却认真得近乎执拗。直到最后一页。
一根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薄糖衣,插在稻草捆上。旁边写着:“天穹界·东市口,甜不过三钱。”
他手指停在“天穹界”三个字上。
刹那间,怀中玉简猛地一烫,像是烧红的铁块贴在胸口。他还没反应过来,玉简自行飞出,悬浮半空,投射出一道星轨图,线条交错,最终汇聚一点——正是“天穹界东市口”。
与此同时,角落里一只储物袋突然裂开,几枚青铜片滚落出来,表面刻满细密纹路,赫然是空间坐标铭文,且与玉简投影完美契合。
“我去。”陆无尘低骂,“这老头……把地图藏在菜谱里?”
秦昭盯着星轨图,声音有点发紧:“这不是巧合。空老知道你会来,他知道护腕能认主,所以把线索留给了能拿到它的人。”
陆无尘沉默。
祖母当年缠上这块布时,只说“比命重要”。现在看来,她不仅认识空老,甚至可能是他传人之一。
他低头看着护腕,忽然觉得这块破布沉得要命,仿佛压着一段被掩埋三十年的秘密。
“所以……我们得去天穹界?”他问。
“不是‘得去’,是‘只能去’。”秦昭摇头,“厉天行要的是你的身体,幽冥域遍布眼线,青阳宗、天穹界、边陲城,全在他们监控下。只有天穹界是空白区——传说那里连时间都不准,空间乱流常年不断,没人敢常驻。”
陆无尘咧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野性光芒:“那不正好?我最喜欢别人不敢去的地方。”
他正要收起玉简,忽然听见秦昭轻声说:“等等。”
她从背后取下一个陶罐,灰扑扑的,表面缠着七道黑丝,像是活物盘绕,每一圈都在极其缓慢地收缩,仿佛随时会勒碎罐体。
“阿七送来的。”她说,“那天你在空间跃迁里昏过去,她来了,放下这罐子就走。说……你说得见。”
陆无尘皱眉:“谁是阿七?”
“药王谷的杂役,”秦昭低头,指尖抚过罐身,“这罐子,我认得。她一直背着,说里面装的是‘会哭的医道’。”
陆无尘没再问。他盯着那罐子,总觉得哪里不对——那黑丝的缠绕方式太过精准,每一道间距一致,力道均匀,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你能打开吗?”他问。
秦昭摇头:“有禁制,毒蛊丝缠了七层,硬拆会爆。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这丝线,是毒尊的手法。”
两人同时沉默。
毒尊,百毒门主,秦昭的仇人,也是把她炼成药人的罪魁祸首。他曾以万蛊蚀魂之术改造她的经脉,让她成为行走的毒匣,生不如死。
“你不怕里面有诈?”陆无尘问。
“怕。”秦昭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如雪后初晴,“但我更怕错过最后一句真话。”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罐身上,同时低声念道:“宁医死人,不医活狗。”
那是她药篓上的刻字,也是她这辈子守的规矩——救死不救恶。
血珠顺着罐身滑落,七道黑丝微微颤动,随即——啪!啪!啪!接连断裂,像是被无形之刃割开。
罐盖缓缓抬起一丝缝隙。
一股温润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像是药香,也不像是灵气,倒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诵经。
“道可道,非常道……”
声音清晰,却又仿佛来自极远之地,带着穿越时空的苍茫。
陆无尘猛地抬头,玉简再次震动,与那声音共鸣,空中浮现出半行古篆——
“道在……”
字迹未尽,却已让人心神震荡,仿佛天地间的某种规则正在低语。
秦昭盯着那行字,忽然伸手去推罐盖。
“别!”陆无尘一把抓住她手腕。
“我已经准备好了。”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果这是毒,我也认了。如果这是道……那就让它来。”
她甩开他的手,掀开了罐盖。
一瞬间,整个密室亮了起来。
不是强光,而是一种柔和的辉,像是晨曦初照,又像是雪后初晴。那光芒从罐内溢出,缓缓升腾,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佝偻,矮小,穿着打满补丁的蓝袍,腰间挂着一堆鼓鼓囊囊的袋子。
“空老?!”陆无尘脱口而出。
那身影没看他,只是望着陆无尘左臂的护腕,嘴角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蠢货……终于来了。”
陆无尘愣住。
“三折九叠,认主不认人。”那身影缓缓抬起手,指向他,“你祖母……没看错人。”
秦昭屏住呼吸:“您……还活着?”
“死了。”那声音笑了笑,“三十年前就炸干净了。这只是我留在洞天里的一缕执念,等了一个傻老婆子三十年,终于等到她孙子。”
陆无尘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您认识我祖母?”
“当然。”空老的虚影咳嗽两声,“她是唯一一个敢用粗麻布折空间的人。别的空间师嫌丑,嫌土,可她说,‘最糙的布,才能包住最金贵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无尘脸上:“你跟她一样倔,也一样蠢。明明可以躲,偏要往前冲。”
陆无尘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听着。”空老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天穹界不是逃命的地方,是起点。厉天行要的不是你的命,是‘载体’的完整。你越逃,他越强。只有去那里,找到‘初啼钟’,才能打断他的轮回。”
“初啼钟?”
“道德天尊斩恶念时,第一声钟响落地所化。”空老虚影开始变淡,“拿着我的东西……去东市口……找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他说的话,比经书还准。”
“等等!”陆无尘上前一步,“我祖母她……到底是谁?”
空老的虚影已经快要消散,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她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把空间术用来藏孙子的傻女人。”
话音落,光芒散。
罐子轻轻合上,恢复如初。
密室重归寂静。
玉简悬浮空中,星轨图缓缓旋转,映在两人瞳孔之中,像是命运的罗盘终于指向了正确的方向。
陆无尘低头看着手中的储物袋,忽然扯开其中一个。
哗啦——
一堆零散物件倒了出来:半块烧饼、几颗野果、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给小满,爷爷走了,别哭。”
他怔住。
这根本不是法宝,不是秘籍,全是……吃的和信。
空老穷了一辈子,死前也没给自己留什么,却把所有牵挂,塞进了这些破袋子。
秦昭默默捡起那张纸条,轻轻放回袋中,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颗心。
“我们得走了。”她说。
陆无尘点头,将袋子一一收好,最后拿起那本《三界美食图谱》,翻到最后一页。
糖葫芦画得歪歪扭扭,像是孩子随手涂鸦。
他用指腹轻轻擦过那根糖棍,低声说:
“老头,你要是骗我,下辈子我请你吃十串。”
风从密室缝隙吹进来,拂动了护腕一角。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