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老黄不是人,它是我家养过的一条土狗,因它的毛色是土黄色的,我们一家人都亲昵的叫它老黄。
老黄年轻的时候常出去打架,每次一瘸一拐的回来,我们都心疼不己,只恨不能把咬伤老黄的狗儿狠命打一顿。好了不多几天,老黄又要出门去与其它狗儿争强斗狠,我们很无奈,只好由它胡来。作为一条精力过剩的公狗,老黄不但喜欢打架,而且对母狗也饶有兴趣。每有母狗从家门口路过,老黄就没皮没脸的凑上前嗅个没完,一副流氓下三滥的模样,被调皮的小孩发现,用石头砸伤了狗腿。伤好后依然要去与母狗亲近,简直是不想要狗命了。
小时候,父母又要忙于地里的活儿,压根没时间管我,我也乐见不受父母管教,自己管自己,自娱自乐。但无论我去哪儿,老黄都会跟随,就像是贴身保镖一般。乡下的小孩大都顽劣,常出乱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看见池塘边的枯枝上停有一只颜色艳丽的蜻蜓,便蹑手蹑脚的上前去捉。不料脚底一滑便掉进了水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乱挥乱抓的我抓到了毛绒绒的东西,原来是老黄的尾巴。老黄奋力把我拖上岸,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的盯着我,低声吼叫,似是在训斥着我下次不许这样了,我却后怕的抱着老黄哭了。
小学是在村里公办的学校里读的,还可以和老黄天天见面,一起玩耍。后来到了镇上读初中,再到县城上高中,书是越读越多,与家乡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也变少了许多。与老黄见面的时间少了,但它始终没有忘记我。每次节假日学校放假回家,老黄大老远的听到是我的声音,就撒开丫子快步跑向我,咬住我的裤脚不松口,嘴里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撒娇。并不停的摇尾晃脑,似是欢迎久未谋面的老友。
我时常大发感慨,有些人有些事,你可能因时间或工作的缘故暂时耽搁了,甚至是忽略了,但对方却一直把你放在心上,惦记着你的一切。就好比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即便是子女长时间不回家看望自己,但父母却没有怪罪的意思,总是在电话的那头为子女找借口开脱,“工作忙就不要回来看望我们二老了,我和你爸在乡下的一切都好,记得要吃好穿暖和喽”,就算是大夏天的,老母亲总要唠叨让子女穿得暖和些,别着凉了。
待我上了高中,老黄来我们家也有十二年了,变得真正的老黄。狗的寿命一般在十几年,这样算来,老黄已到暮年,行动变得迟缓了许多,饭量也大不如前。听母亲说,现在的老黄除了吃就是睡,再也不像从前一样,自己去干活时,它总要跟着出门,抢跑在前头,这里嗅嗅,那里抬起腿来撒撒尿。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回忆和失落。
我再放假回到家来,老黄照例前来欢迎,照例咬住我的裤脚不放,只是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的,大有英雄迟暮之感。我照旧蹲下用手摸摸老黄的头,用这种方式告诉它我回来了。此时的老黄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我的抚摸。老黄瘦了,毛发根根竖起,似是刺猬的刺,摸起来有些硌手,我心里一阵难受。
再过一个月,母亲打来电话,说老黄现在已老得吃不下饭了,只喝水,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冥冥之中感觉到,老黄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它要走了。果然,此后不多几天,母亲又来电话,说老黄已经走了,语气里尽是惋惜与不舍。
像所有的老狗不愿意死在家里一样,老黄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看。母亲见状,忙跟着出去,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比作人,问它要去哪里,念叨着让它回家。老黄没有回应,只是在前面无神的望着母亲,眼角潮湿,似是有晶莹的东西划过,空气中弥漫着生死诀别的悲凉气氛。
母亲向前走向它,它就往前小跑一小段路,始终与母亲保持一段距离。母亲上了年纪,腿脚不再灵便,始终没能撵上老黄。其实母亲心里也明白,老黄不可能再回家去了,自己之所以不停的在后面追赶着,只是心中有太多的不舍。一人一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是三番五次,老黄最后看了看母亲,低低的吼了几声,似乎下了某种的决心,只见它纵身跃过路边的小沟,钻进了草纵的深处,就此消失不见,只剩下母亲在身后长吁短叹。
老黄消失在夏日的余辉里,它如同这落山的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身后的主人对它无尽的怀念。此后每次回家,母亲总是与我提及老黄看家护院的种种好,我听了鼻子也忍不住的发酸,又想起了儿时与老黄玩耍嬉戏的情景。
老黄走后,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总是忘这忘那的,似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叫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应一声“哦”。她似乎把自己的天地从世人公共的天地里剥离出来,忘记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了老黄,就像她时刻都惦记着我。
她把老黄曾经吃食用过的老掉牙了的大瓷碗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视若古董,小心翼翼收藏着。过年时大扫除,爱人不明就里曾想把这个破瓷碗丢掉,被母亲厉声制止,并唠唠叨叨的讲了这个古董的历史。她固执的认为,只要这个瓷碗还在,老黄就不算离开了这个家,-旦瓷碗丢失不见,老黄就真的消失在母亲的世界里。
父亲走得早,而我又在外面东奔西跑求学,不能常回家看望母亲,在家陪伴母亲的只有老黄。老黄在家里生活了十几年,早已成为家庭的一员,并代替我陪伴了母亲十几年。也许在母亲心里,她真正挂念的未必是老黄,而是我这个儿子。母亲上了年纪,像大多数人的老人一样,免不了有些健忘。或许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忘记了我不常回老家的淡漠,但她始终都记得我,时刻牵挂和担心我这个幺儿。
我在外求学、工作,不常回老家,而她也不愿随我到城里生活,即便是城里生活比乡下的方便。像绝大多数的乡下农妇,母亲保有老一辈人的家乡情结,故土难离。她总是难以割舍这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土,更是放心不下老黄,她把对儿子深深的思念嫁接在了老黄身子,仿佛让老黄吃好点就是对我的好,就像小时候她偷偷在姐姐背后给我吃好吃的东西一样。
每次接母亲来与我们同住,不多几天,她总说城里的空气没有乡下的好,同时抱怨自己腿脚不好,不方便爬楼梯,又说城里的车太多,自己也不大认得路,买的青菜又贵且不新鲜,种种。我们常笑她的迂,思想老套古板,顶得上老黄吃食用的瓷碗那样的古董,却不曾醒悟到母亲是不愿意拖累我,不愿意我来伺候她的服食起居。她只愿意对儿子付出一切,却不想连累儿子半分,成为儿子的负担。我暗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同时眼晴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蠕动,身体也不由控制的震颤着。
老黄走后,母亲鬓角的白发似乎多了起来,时常在人前念叨老黄的好,在她心里,她未必是真的想念老黄,而是在追忆我小时候承欢膝下的美好时光,而那美好的时光停留在了乡下老家,停留在了她幺儿每次回家时的欢声笑语中。
老黄走后,我们家从此不再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