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作者:早川洛庭,文责自负】
十二岁之前,我家住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里。楼不高,五六层左右,墙体上的粉漆已经脱落了七七八八,露出被其覆盖着的灰色水泥和砖块。小县城里像这样的居民楼随处可见,互相建得很近,挤挨在一起,中间留下的胡同狭窄又昏暗,每逢梅雨季节就散发出经久不散的霉味,带着土腥的湿气萦绕着从这里经过的每个人,灵魂仿佛也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阴湿黑暗的角落,总是会生出什么东西来的。
每次出门和回家必须经过的那条胡同里开了几家按摩店,它们的门口一直是脏乱的,有时扔了满地烟头,有时则是飞溅得到处都是的啤酒瓶碎渣。每家按摩店的玻璃门上都贴着磨砂覆膜,屋内的五光十色在外面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
六岁时我头一次对这些店铺产生了好奇心。鲜艳的粉色霓虹灯和透出来的朦胧暖光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漂亮的东西,更何况每每从店门口走过,总能闻到从门缝里逸出的暗香,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事物。有次幼儿园放学后的傍晚,我忍不住晃晃妈妈牵着我的手,指着已经亮起来的粉色招牌问:“妈妈,这里面都有什么呀?我能进去看看吗?”
妈妈却如同听到什么不该提起的话题似的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一边皱眉眨眼一边小声说:“不行!这里面都是坏人,不能进去,也不许和里面的人说话听见没有!”
手心被捏得很痛,我想问为什么又怕妈妈生气,只能懵懂地点头。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绕着这几家按摩店走的,每次经过都要躲在大人身后。磨砂覆膜上的斑驳色块、似有若无的香气和粉色紫色的灯光和门口的烟头烟灰在一起显得有些割裂,我更好奇了,却没敢再向大人们问起这个神秘的地方。
一年级那年的冬天,弟弟出生了。爸爸工作比以往更忙,每天很早很早就出门,很晚很晚才回家,妈妈整天在家照顾弟弟,没人管的我只能自己上放学。上学还好,冬天再怎么天短,早上八点也是亮的,可放学就不是一回事了。五点放学,家离学校不算近,再加上我人小走得慢,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胆子小,怕黑怕得要死,那条胡同没有灯,唯一的光线来源只有位于胡同尽头的几家按摩店。蜿蜒狭窄的胡同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漆黑的角落里也仿佛会有什么怪物窜出来吃我。实在不敢独自走过去的我每次都站在胡同口眼巴巴地等,等到有大人经过,我就紧跟在后面,走到自己家所在的岔路口往左一拐,逃也似的跑进单元门,再一口气噔噔噔跑上楼,跺亮每一层的声控灯。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拍着弟弟睡觉的妈妈看了一眼气喘吁吁闯进家门的我,说:“你最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五点放的学,这都六点出头了。”
“我不敢走胡同,太黑了……”我实话实说,“我就等有人的时候跟着走。”
“有什么好怕的。”妈妈毫不在意地说,“以后早点回来,别磨磨唧唧的耽误时间。”
可我真的害怕……我没敢说什么,更不敢求她去接我。生下弟弟后妈妈的脾气变差了,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训斥我。而且弟弟还很小,需要妈妈每天寸步不离地照顾,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提出让她接我的要求。
这天放学,我站在胡同口深呼吸好几口,攥紧双手闭着眼睛就往里冲。我不要命似的疯跑着,坚信只要跑得足够快、只要闭上眼,藏在暗处的可怕怪物就不会追上来吃掉我。
眼前忽然变亮,我紧急刹住脚步,睁眼一看,是那几家按摩店,胡同里唯一的光源。绷紧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准备再闭上眼冲过下一段路。
其中一家按摩店的门忽然打开,嘎吱一声吓了我一跳。明亮的暖黄色灯光瞬间从门内漏出,把斜前方漆黑的路照亮了大半,旖旎香气扑面而来。那股香味我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是有些刺鼻的劣质香水味,可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好闻很好闻的味道。我一时间忘了妈妈说过的“这里都是坏人”,愣愣地站在门口看。
从里面走出一个很胖的中年大叔,身上的酒味和烟味冲得我想吐。他身旁是一个年轻的姐姐,正亲昵地挽着大叔的胳膊。那个姐姐很瘦,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穿着粉色的短裙,两只硕大的耳环坠子一晃一晃的,反射出星星一样的微光。
我呆住了。她好漂亮啊。
大叔搂着姐姐的肩,拉住她的手摸了又摸,说着“下次来还点你”之类的我听不懂的话,姐姐笑得很甜,声音也是甜甜的,说诶呀那可真是感谢。
大叔离开后,姐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凌乱的外套穿好,点了支烟靠在门上。天气很冷,穿着短裙的她却像感受不到似的,就那么倚着门抽烟。
老师说抽烟是个坏习惯,好孩子坚决不能学,姐姐这么好看,居然是坏孩子吗?……
“小丫头,看我干什么?”
姐姐忽然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一直盯着她看,她是不是生气了?她不会骂我吧?……
“对、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道歉,攥着衣角的掌心直冒汗。
姐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什么都没说,摆摆手示意让我走。我不敢停留,赶紧跑走了。直到拐进岔路口,按摩店的门都是开着的,那片暖黄色灯光把胡同的后半段路照得亮亮的,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按摩店前的光亮处。鬼使神差地,我往门口看了一眼。那个姐姐今天会出来吗?……
正想着,门一开一关,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居然真的是姐姐,只是她挽着的不再是昨天那个大叔了,变成了另一个男人。不知为何,再次看见姐姐时我竟然没由来地欣喜起来。
叔叔走后,姐姐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燃时看见了我。“怎么又是你啊,小丫头。”
没有不耐烦,是那种很平常的语气,就像在聊天一样。
素来内向不敢和人说话的我也胆大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说:“姐姐,你可以把门打开吗?”
姐姐很奇怪:“把门打开?这可不是小孩能进的地方。”
“我不进去,我只是想借一下灯光。”我指指前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胡同,“太黑了,我不敢走。”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有些好笑,随便向陌生人提要求也太不礼貌了。我顿时被自己尴尬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算了,我、我还是摸黑走吧,姐姐谢谢你……”
“等会儿,别跑。”姐姐喊住闭着眼睛准备跑开的我。她下了门口的台阶走到我面前,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抬头看她,再次暗暗感慨真的好好看啊。
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嘴巴小小的,涂着橘粉色的口红,身上也香香的,和化妆品广告上的模特一模一样。
姐姐拉起我的手——那只手软软暖暖的,还涂着亮晶晶的粉色指甲油。她牵着我往前走,说:“胆小鬼,这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带你走。”
她走得很快,我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嗒嗒嗒的鞋跟声在夜晚的胡同中格外响亮,冷风吹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香味又浓了几分。我仰头看得出了神,一个没留神脚下一绊,把自己绊了个趔趄。姐姐啧了一声:“走快点行不行,我很冷的。”没等我说什么,她四处张望着:“小丫头,你家在哪?”
“就在这里……”我指着左边的岔路口。姐姐不走了,松开手拢紧单薄的外套扬扬下巴:“回去吧。你爸妈还真是心大,都不来接你。”
我低下头:“他们都忙,没时间管我,我就自己上学和放学。”
姐姐没说话,冲我摆摆手让我赶快走。
“谢谢姐姐,姐姐拜拜。”往前走了两步,我鼓起勇气回头说:“姐姐,你好漂亮呀。”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几秒钟后,她有点慌张地转身走开,留下一句:“快走吧,别跟你爸妈说碰见我的事。”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我居然都能遇到姐姐,不是靠在门口抽烟就是刚好送别人出来,看见我之后一边笑话我胆小一边走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岔路口再离开,并反复告诉我不要和家里人说是她送我回来的。直到这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询问:“姐姐,为什么不能和爸爸妈妈说起你呀?”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她不屑地瞥我一眼,却还是有些不耐烦地解释:“干我们这行的都会被人看不起,你家里人要是知道闺女天天都是被我送回来的该生气了。”
“怎么会,姐姐明明这么好……”我晃晃姐姐的手:“姐姐,我叫陈小星,你叫什么呀?”
“陈小星……是星星的星吗?”
“对呀,大家都叫我星星。”
“……真好。”姐姐在岔路口站定,蹲下来平视着我,说:“我叫姜余,你叫我小余就行了。”
“小鱼?是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吗?”
“不是,笨蛋。”她咯咯地笑着,“是多余的余,你应该认得吧?”
“认得认得!今天刚学过那个字!”我兴奋地拍手,“小余姐姐!”
她的笑却落寞起来,站起来轻轻推了我的后背一把,让我快回家。
现在再去回忆,我终于尝出藏在那个笑容之后的无尽苦涩。
得知小余姐姐的故事是在第二年的六月。
夏天天长,即使放学时间延长到六点多天还是亮的,偶尔还会有灿烂的晚霞,鲜红的,金粉的,泼洒在天幕上,镇人心魄的美。有尚亮的天光在,独自走过那条胡同就不那么恐惧了,可尽管如此,小余姐姐每天仍会站在按摩店门口,等着带我回家。有时她会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各种各样的糖果塞在我手里,都是我很想吃妈妈却不让买的。
小余姐姐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小小的嘴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染成棕色的头发卷卷的,穿着漂亮贴身的短裙。她身上始终散发着有点刺鼻的香水味,闻起来却莫名安心,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
午后两点刚过,天空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不一会就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应声而下,直到放学势头也丝毫没有小下来。
没有伞也没带雨衣的我本来想着在学校躲一躲,等雨小了再回家,但是回去太晚会被妈妈骂的……看着发白的雨雾,我一咬牙,把书包顶在脑袋上就一头扎进雨里,一边踩着水跌跌撞撞地跑一边祈祷书包里的一百分试卷千万别被浇湿。这次考试全班只有我一个满分,我还想给爸爸妈妈看看呢。
跑到按摩店门口时身上已经全湿了,头发被水浸得湿透,一绺绺粘在额头上,又痒又难受。杂乱的雨声中,一道熟悉的声音的声音忽然传来:“你就这么跑回来了!?”
小余姐姐三两步穿过雨幕跑过来把伞撑在我头上,雨珠打在身上的痛感不见了。她把书包拿过去挎在肩上掀起衣服下摆给我擦脸:“都湿透了……冷不冷?你没带伞吗?都下这么大雨了怎么还没人接你?”
她紧紧搂住我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温热的体温穿透湿哒哒的衣衫,暖洋洋地烘着我,我竟然产生了躺在妈妈怀里的错觉。小余姐姐有点生气,搂着我边往家走边气冲冲地说:“都他妈一群什么人啊,这么大的雨连接都不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万一出什么三长两短有他们哭的!”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岔路口停下,而是一直把我送到单元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漂亮的脸上怒气未消:“回去告诉你爸妈,什么工作什么伺候小孩都先放一边,先把你给我照顾好了!”
拖着又冷又疲惫的身体上楼,敲门,等了好久没人回应,再敲,还是没人,去摸脖子上的钥匙绳却摸了个空,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我慌忙打开书包翻找,却连钥匙的影子都没找到,仔细一回忆才想起来今早走得急,钥匙忘在床头了。
潮湿的凉气侵蚀全身,我呆立在家门前。空气安静得快要凝固,哗啦啦的雨声在脑内无限放大。
怎么办……家里没人,我也没带钥匙……
垂头丧气地往楼梯上一坐,冰凉的水泥台阶冷得我直发抖。怎么办,要在这里等着吗?家里怎么没人?按理说妈妈应该在家照顾弟弟呀……
我抱着湿掉的书包倚墙坐着,楼梯间渐渐暗下来,昏暗和潮湿充斥整个狭小的空间,淡淡的霉味自角落升起。声控灯忽然被楼下的脚步声踩亮,我欣喜地站起来,走上来的却是住在楼上的不认识的人。
好冷……怎么办……
对了,小余姐姐!去找小余姐姐,她肯定会帮忙的!
我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她。现在想来,应该是温暖的体温和暖烘烘的香气在潜意识里生根的缘故吧。
顶着书包推开按摩店门那一刻,周身寒意瞬间被驱散,温暖得我想落泪。狼狈地拨开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我踮着脚对柜台后面高高瘦瘦的大姐姐说:“我找小余姐姐。”
大姐姐有些意外地多看了我一眼,扭头冲楼上大声喊:“小余!有人找!”
“谁呀?忙着呢!”小余姐姐的声音有些模糊。
“是个小丫头,瘦瘦小小的。”
楼上没动静了,不一会儿高跟鞋声嗒嗒嗒地响起,小余姐姐出现在楼梯口,边穿外套边往下走——薄薄的外套里只穿了一件背心,下身穿着很短的短裤,她不会冷吗?
看见我,小余姐姐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噔噔噔走下几级台阶,双手抓着我的肩着急地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来这干嘛?怎么不换换衣服?”我想说我没带钥匙,家里也没人,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泪水倒是先一步流下来了。
委屈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淹没所有情绪,眼泪开了闸似的往下掉,我想说话,嗓子却梗得发疼,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抽噎着,话语被搅碎,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我哭了,小余姐姐赶紧把我领到里面的一间屋子坐下,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人训你了?”
“不是……”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没带钥匙,家里也没人……我好冷……”
“你家没人?”小余姐姐两条秀气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会不会做爸妈啊!这种天气还往外跑!?不出去能要命吗!”
她拿过毛巾给我擦头发,愤愤地说:“没事,星星,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饿了吧?”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小余姐姐领着我出门,走到柜台前对那个大姐姐说:“慧慧姐,给我拿把伞,大点的。”叫慧慧的大姐姐调笑着把伞递给她:“你不是忙着呢吗?我看那大哥挺喜欢你的呢。”小余姐姐哼了一声:“我今天不想干了不行吗?”
出了胡同右拐进了一家面馆,小余姐姐点了两碗炸酱面。面馆里也很暖和,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食物香气,白炽灯亮得有点晃眼。“想什么呢。”小余姐姐从后面走过来,把热气腾腾的炸酱面放在我面前,还给我拧开一罐牛奶。“趁热吃,我可喜欢他们家的炸酱面了。”
深吸一口滚热的香气,饥饿感被催化得愈发明显,我一时顾不上感谢,夹起面条就往嘴里送。吸饱酱汁的软弹面条吃进口中的瞬间,那股委屈又涌了上来。
“别哭了,爱哭鬼。”小余姐姐抽了两张纸给我,小声说着:“我小时候也可爱哭了,爱哭也没用,不还是一样的没人疼。”
“怎么会,姐姐这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小余姐姐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面条,“家里一共三个孩子,我排老二,刚念完初中我爸妈就不让我上学了,说什么女孩子上学没用,把我赶出来挣钱,我每个月的钱一大半都得给他们。”
“给他们做什么呢?那些钱不是你的吗?”
“我哥快结婚了得存钱,我弟刚上高中也得交学费。”小余姐姐翻了个白眼,“我爸妈不舍得让儿子受苦就一个劲逮着我薅,他妈的哪来的脸啊,自己没一点本事,小时候嫌我这嫌我那,要花钱了想起我来了?”
饶是当时还涉世未深的我也听得有点生气了:“就是,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饭点的面馆人声嘈杂,我和小余姐姐周围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所以说,女孩子一定要读书。”小余姐姐的脸在炸酱面的热气外看得不甚明朗,声音却听得真切。
“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考个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以后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千万别像我似的,干着见不得人的活还得给我那倒霉催的家里拿钱。”
老师告诉我们要为了祖国好好学习,邻居奶奶告诉我要为了爸爸妈妈弟弟好好学习,但是告诉我要为了自己读书学习的,小余姐姐是第一个。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叫姜余了。
小余小余,余是多余的余。
不管在哪里,她都是多出来的那个。外面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家里也不能成为她的栖息地。
我突然好想哭。忍住鼻子的酸涩,我使劲点头:“我知道了,小余姐姐,我在好好学习呢,我今天还考了一百分呢,全班只有我是一百分。”
她笑了,是发自内心地笑,大大的眼睛弯起来,两个酒窝可爱极了。“是吗?我就知道星星是最厉害的。”
那道目光温柔得几乎能化成水,我恍惚了一瞬。
明明是姐姐,我却觉得她比妈妈还要像我的妈妈。
小余姐姐撑着伞把我送到单元门口时,好巧不巧刚好迎面遇上推门出来的妈妈。她气急败坏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这孩子跑哪去了!?这么晚了还往出跑,怎么就这么贪玩!?”
我被拽了个趔趄:“妈妈,我不是……”
“少犟嘴!”妈妈抬眼看见我身后的小余姐姐,指着她的鼻子骂:“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下贱就算了,还带坏好人家的孩子!”
小余姐姐不说话,只是垂着头站着,雨水自伞面滑下,打湿她的鞋尖。她悄悄把什么东西塞进我的右手,松开手摸摸我的头发:“姐姐走了,快和妈妈回家吧。”
妈妈对着她的背影不依不饶地尖声叫骂:“我警告你,再敢来找她我就报警!”
妈妈扯着我的手回到家,我急急地解释:“妈妈!小余姐姐不是……”
“啪!”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力道很大,我被扇倒在地上,左侧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
“什么小余什么姐姐,你以后少和那种人混在一块!”她的声音很尖,仿佛要刺破我的耳朵,像是不解气,又狠狠踹了我一脚:“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贱骨头!”
冰冷的话语像一根刺扎在心脏,疼得没有知觉。我小声呜咽着:“我只是没带钥匙,家里又没人,我太冷了,就……”
“行了别哭了!今天你奶奶六十岁生日,少在这哭哭啼啼的,真晦气。”爸爸从客厅走过来瞪我一眼。“说到底不还是怪你忘带钥匙了,这点小事都记不住。”
奶奶……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家里没人是去奶奶家吃晚饭了。家里的习惯是只要有老人过六十岁生日,当天晚饭是要全家聚在一起吃的。
为什么不带我呢……应该是因为奶奶一直都不喜欢我吧。听妈妈说我出生时,奶奶得知我是个女孩后要是没有医生阻拦就把我掐死了。
脱下湿衣服后,我躲到自己的小房间摊开一直紧攥的右手。掌心里是两块酒心巧克力,已经被捏变形了,湿漉漉的粉色包装纸裹着半熔化的糖果,浅淡酒气逸散开来。巧克力对我来说是奢侈品,吃过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现在再去回想,那两块巧克力其实不算好吃,劣质的代可可脂带着塑料味,甜得发腻,酒液也散发着廉价而贫穷的味道,可当时的我觉得好吃极了。我一边流泪一边把巧克力塞进嘴里,舌尖舔舐着黏腻的巧克力酱,顺着包装纸淌下的甜味酒精也被我吮进口中。
真好吃啊。今天晚上的炸酱面和酒心巧克力,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小余姐姐的笑容。她明明那么好,送我回家,鼓励我好好读书,她根本就不是坏人。
“女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我小声重复着小余姐姐的话,攥紧酒心巧克力的包装纸。
奇怪的是,自从那个雨夜之后,我见到小余姐姐的频次越来越少了。
放暑假前我和小余姐姐约好每天下午去找她玩,可到了八月初,她忽然变忙了,去按摩店找,慧慧姐姐不是说她在接待客人就是说出门了。今天下午好不容易等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把我吓了一跳。
“小余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担心地抓住她的衣角。
我们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午后湿热的空气像一块巨大而无形的厚重毛毯压在五脏六腑上,闷闷的,五感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
“我才不会生病呢。”小余姐姐把拆开袋子的雪糕递给我。天气很热,她却穿着长袖长裤,露出来的手背上有鲜红色的斑点。我想凑近仔细看看,她躲开,说:“怪热的,分开点坐。”
蝉鸣此起彼伏,嘹亮的嘶鸣有点尖锐,穿破耳膜在大脑中回响。眼前是被烈日照得发亮的地面和树叶,透亮的绿色和白色毫不客气地撞入眼睛,明晃晃的,看得人眼前发晕。
我忽然一阵没由来的心慌,内脏仿佛搅在一起,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
“对了,星星。”小余姐姐忽然开口。一瞬间所有不适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猛地回神,惊觉自己正使劲靠着长椅靠背,雪糕融化的奶液顺着手腕缓缓滴下,黏糊糊冰凉凉的。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生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生日对我来说只是个日期,所谓过生日什么的从来没有过。“八月十七。”
“八月十七……”小余姐姐自言自语着,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某个不存在的角落不知在想什么。耳朵上挂着的耳环亮晶晶的,薄薄的唇上涂着的粉色口红也亮晶晶的,却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了。
“我也是八月出生的。”她拄着下巴看我,“八月十九,咱俩生日好近啊。”
我兴奋地跳起来,抓着她的手晃:“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互相过生日啦!?”
她的身体被我的动作牵扯得轻轻晃动。她好瘦,比一开始还要瘦,她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好啊,星星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小余姐姐轻轻挣开我的手。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想要,我只想让你一整天都陪我。”
她怔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大眼睛里瞬间盈满水雾。抬手揉了揉眼睛扭过头去,音调变得有些奇怪:“我才没那么多闲工夫……顶多陪你半天。”
“那也可以!”我急忙见好就收,“我已经写完所有作业了,每天下午都有时间!”
“下午?你上午没空吗?”
我数着时间说:“爸爸整天在忙,妈妈每天上午也要出去工作,弟弟就只能我来照顾了。”
小余姐姐只是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良久,她缓缓说了一个字:“好。”
声音是哑的。
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八月十七,熬过漫长的一上午,我早就心里长草了,吃过午饭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慧慧姐姐被冷不丁推开店门的我吓了一跳:“星星?”
由于我来得频繁,店里的姐姐阿姨都认识我了。我不怕生地踮起脚:“慧慧姐姐,小余姐姐呢?”
她和旁边的人面面相觑了几秒,说:“小余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她们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忽地心慌起来。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我很不愿意面对的事发生了。
“她早就回家了,十三号就走了。”
头顶有什么东西轰地塌下来,我顿时愣了,呆呆地站在柜台前。
“那……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她身上的杨梅疮都烂成什么样了……”“唉,挺好的小姑娘,可惜了……”
“等、等一下!”我打断她们的交谈,声音微微颤抖:“小余姐姐住在哪里?”
“你可不能去找她呀,星星。”其中一个姐姐看向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她得了梅毒,可严重了,这才回家不干的,那病可脏,你可千万别碰她。”
“胡说……小余姐姐才不脏呢!”我哭着扒住柜台,“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吧,小余姐姐住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许是看我情绪过于激动,那个姐姐只能抄了几行字撕下来给我:“这是她刚来那年留的地址,不知道她还住不住这里……”
我匆忙道谢,拿着纸条冲出按摩店。
像一只失去归宿、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
纸条上的地址很陌生,我鼓起勇气去问在阴凉处下棋的老爷爷才知道这是小县城周边的一个村子。
“那要怎么去这里呢?”
“诶呀,这可远喽。”老爷爷慢悠悠地说。“得先坐537路公交到城郊,再坐4路坐到终点站,远着呢。”
急急忙忙回家,从抽屉里找出小钱包——妈妈经常叫我去买菜,如果剩下几毛钱或者一块钱就会给我,放假之后我也会经常帮楼上楼下的人送牛奶,得到的零钱就被我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小钱包里。仔仔细细数着里面的零钱,二十块零三毛,坐一次公交车一块钱,足够一趟来回了。看看时间,下午一点出头,应该能在天黑之前回家。在脑内快速规划大致行程,我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抓着小钱包飞也似地跑出家门、跑向最近的537路公交站。
车内闷热的空气带着塑料座椅的味道,胃里一阵恶心,我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
脑海里不断浮现小余姐姐的样貌。迟钝的我这才意识到,那天在公园里,她苍白的脸和手上的红斑就已经很能说明她的身体状况了。
按摩店的姐姐说那是梅毒……梅毒是什么?能治好吗?是很严重的病吗?
好不容易到了纸条上写的村庄,我不敢停歇,沿着土路挨家挨户去看门牌号。午后太阳很毒,不一会儿汗水就沾湿后背的衣服。
终于找到目的地的我激动极了,抹掉脑门上不停滚落的汗水,我小心地敲了敲紧闭的大门。好几分钟后,大门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我,不太友好地问:“找谁?”
我有点被他吓到,小声说:“我找姜余。”
听见“姜余”二字,他忽然变了脸色,一边关门一边赶小鸡似的把我往外赶:“她不在家!去去去,别来捣乱!”
我急得差点哭出来,死死抓着门不肯走:“求求你了,让我看看她吧……就一会儿……”
最后男人还是骂骂咧咧地开门让我进院。“贱货,死了倒也有人给你哭丧。”他朝一间低矮的小房子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进了另一边大一点的房屋。
小房子里比外面还要闷热,潮湿的土腥气粘稠地附着在体表,与淋漓汗水相掺杂,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小桌子,一个小凳子,一个掉漆的橱柜上胡乱地堆着衣服,糊着塑料布的小窗子下是一张窄小的、破破烂烂的床,小余姐姐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都布满可怖的红疹。
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哭着扑上去:“小余姐姐!”
正在闭目养神的小余姐姐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我好一会:“……星星?”
“小余姐姐你怎么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不见了?”我哭着抱住她的腰。她又瘦了好多,我甚至被她的胯骨硌到了。
“别碰我!”小余姐姐使劲把我推开,“我身上脏!”
“我不!”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急了,大声斥责我:“赶紧回家!以后再也别来找我!”
“我不要!”我抱着她哭得喘不过气:“我不要回家!我是特意来看你的!你生病都不和我说,我要担心死了!”
小余姐姐不说话了,也没有再推我。她沉默地坐在床边,乱糟糟的长头发垂下来扎着我的脸,痒痒的。
她抹了一把眼睛,吸吸鼻子,语气软下来,轻轻擦掉我的眼泪和汗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过来的?”
我把向慧慧姐姐打听地址、坐公交车一路找到这里的经过讲给她听,她红着眼睛骂我:“傻不傻,大热天的跑这么远……”
小余姐姐也哭了,一时间我们谁都没说话,两个人面对面无言落泪,泪水混在一起,在心脏最深处砸出一个个深洼。
她擦擦我的脸,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刻意把语气放欢快:“星星乖,不哭了,今天不是过生日吗,生日就该开开心心的,对吧?”
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柜子前——动作有点僵硬,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疼痛一样。她在那堆衣服里翻翻找找,从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出两块酒心巧克力塞给我:“一直给你留着呢,我还以为再也没机会给你了。”
她艰难地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姐姐没钱送你什么礼物,只有这两块巧克力了。”
“我不要生日礼物,小余姐姐。”我哽咽着搂紧她细瘦的肩,“我就喜欢酒心巧克力,我可爱吃了……小余姐姐,你是不是也很爱吃?我回去拿自己的钱给你买好多好多,然后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好不好?”
她被我逗笑了,两行眼泪却滚落下来,滑过两个可爱的酒窝——连酒窝都变浅了,她真的好瘦好瘦。
“好啊,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回去之后我没有忙着回家,特意跑超市里摆满巧克力的架子前寻找酒心巧克力的标价签。
小小一盒居然要二十块……我被震惊到了,赶紧低头翻自己的小钱包。下午坐公交车一共花了四块钱,现在还剩十六块零三毛。
还差四块钱,要是想给小余姐姐送去的话还得再攒四块的路费……我一边盘算一边往家走。嗯,那就多帮邻居们送几次牛奶,再多帮妈妈买几次菜,而且刚放暑假时妈妈说过,要是我一直很乖很听话的话,会给我额外的零花钱的。
终于攒够钱的那天是八月二十一,小余姐姐的生日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既兴奋又愧疚,兴奋的是终于可以给小余姐姐买巧克力了,愧疚的是没能在生日时送出去。
不过也可以当做迟来的生日礼物嘛!这么一想我又开心起来,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半,时间很充裕,可以陪小余姐姐多聊聊天。
和那天一样的公交车,路途一样的遥远,心情却和那天的焦躁截然不同。我紧紧抱着小小的巧克力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小余姐姐肯定会开心的,用老师教过的词来说,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她惊喜的表情了。
还是上次那个男人给我开的门,没等他说什么,我抢先开口:“我找姜余。”句末带了点上翘的尾音,颇有点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意思。
男人好笑又鄙夷地看着我,哼笑一声:“姜余都埋了两天了。”
轻飘飘的话语化作千钧重锤把心脏砸入深海,一瞬间仿佛有盆冷水兜头浇下,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埋……埋了两天了?什么意思……
“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出口的却只有干巴巴的两个字。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冷漠的脸。
“听不懂吗?姜余死了,死了两天了!”他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嘴里不停抱怨着:“晦气东西,钱挣不来多少还染了一身脏病,我可没钱给她治。真没用,说死就死了,还欠着我结婚用的钱呢。”
“等一下!先别关门!”我哆哆嗦嗦地撑住大门,门缝狠狠夹住手指,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她埋到哪里去了?告诉我吧!”
“还能是哪?村南边的荒林子呗,别的坟地也用不起……”
没等男人说完,我匆忙丢下一句谢谢就往南边跑。我知道那片荒林在哪,就在公交车站不远处,来的时候有看到过。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荒林里,我开始挨个查看坟包前的墓碑。荒林很大,土坟稀稀拉拉地分布在林间,看看这块墓碑上的名字,不是姜余,再换一个,还不是。我强忍着泪水,抱着巧克力盒一个接一个地找。终于,在一个矮小的坟包前竖着的薄木板上,我看见了“姜余”两个字。
她在这里,她埋在这里。
我累极了,一屁股坐在木板前的地上。裤子被土弄脏的话妈妈会生气的,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面前的木板很简陋,像是从工厂捡回来的废材,随意地插在坟前的土里,上面除了歪歪扭扭的“姜余”和右下角的日期就没别的字了
日期是八月十九日。心脏剧烈抽痛起来,八月十九,是她的生日,她死在自己的生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让你开心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你就能吃到巧克力了吧?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余”字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木板嚎啕大哭。
枯死的树梢上飞走两只乌鸦,洒下一串嘶哑凄凉的啼鸣。
筋疲力尽的我靠在木板上,恍惚间我又闻到了那股有些刺鼻的香水味,被太阳晒热的木板温度和她的体温极其相似,我竟有一种靠在她怀里的幻觉。她替我擦眼泪,拧着秀气的眉毛说我爱哭鬼,哭起来真难看,还说幸好你是上午来的,晚上来的话非吓死你不可。
我扑进她怀里大哭,说小余姐姐是个骗子,你就会骗我,说好要吃我给你买的巧克力的!她却哈哈大笑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长长的卷发笑得乱颤,酒窝荡漾出欢快的波浪。
“没办法呀,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了。”她摸摸我的发顶,轻声说:“没事的,星星,不要哭,我不值得你哭。回家吧,把我忘了就行。”我拼命摇头,死死抱着她的腰,她自顾自往下说:“但是你要记住,好好念书,好好上学,以后好好活着。”
说着,她轻轻推了我一把,变成一堆发光的碎片,消失了。
我惊醒,冰凉的泪水糊了满脸,才发现自己趴在坟包旁睡着了。阳光斜斜地照进荒林,树影拉得细长,林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已经是傍晚了。
那盒未被送出的酒心巧克力被放在坟前。回家的公交车上,灰蒙蒙的夕阳照着灰头土脸、双眼红肿的我,连带着余晖也跟着失魂落魄起来。
关于她的回忆如同一段嵌在长篇故事里的没头没尾的残诗,就像她忽然闯进我的生活,又忽然死去。十二岁那年,我家搬去了遥远的城市,老旧的小县城连带着有她在的童年被抛在身后,成为再也回不去的、被永久尘封的过去。
“陈老师,后天是不是您的生日呀。”我带的实习生探出半个脑袋问我。
“下周二……”我停下滑鼠标的手看了一眼手机日历。“还真是。”
“老师想要什么礼物呀?”她促狭地冲我挤挤眼睛。我打了个哈哈:“算了算了,我都不过生日的。”
“诶?老师的家人也不给过吗?”
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过了四年,过年也没回去,和家里的唯一联系是每两个月打过去的三千块钱。我连父母的微信都删了,弟弟的也不例外。他们根本算不上是我的家人,向我伸手要钱的嘴脸和小时候对我的态度对比让我一阵阵恶心。
“我家里人对生日不太看重啦。”我又检查了一遍实习报告,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你早点回去吧。”
她撇撇嘴:“可是我真的想送点什么给陈老师。”我半开玩笑地说:“可别,我是医生,不能收礼的。”“不是那种。”她有点着急地比划着,“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陈老师一直带着我们,对我们也挺好的……”
我笑着打断她:“行了,心意我领了,真想报答我的话下一台手术你主刀哈。”
开车回家路过一家超市,门口支着一块巨大的粉色牌子,上面是某款酒心巧克力的活动促销广告。临近七夕,相关商品都借此机会加大宣传力度。
巧克力什么的……七夕又不是情人节。这样想着,我还是找空位停了车,走进超市里拿了两盒酒心巧克力。结账时收银阿姨笑着问我:“送给男朋友的?”
我笑笑,什么都没说。
十三年前那款酒心巧克力已经在市面上销声匿迹,现在的我也不再需要为一盒二十块钱的劣质巧克力省吃俭用地攒钱,我已经能买更多更好的酒心巧克力了。
小余姐姐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笑出酒窝来,说出“我就知道星星是最厉害的”这样的话来夸我吧,就像在面馆里听说我考了一百分时那样。
回到家后我拆开一盒巧克力尝了尝。细腻柔滑的可可脂在舌尖融化,浓醇的酒香和清甜微苦的巧克力味在味蕾上炸开。
很好吃,特别好吃。
看着手里华美的包装纸,我有点不敢想像那个边哭边吃巧克力的小女孩居然就这么长大了。
我长大了,小余姐姐,你看见了吗?
我有好好听你的话,努力读书努力学习,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神外医生啦。去年我去村子里想看你,给你烧点纸钱,可是那个村子已经彻底变样了,荒林里的坟墓都被当作无人认领的野坟给推平了,在上面建了一座学校。
我又剥了一颗巧克力含在口里。闭上眼睛,我看见小余姐姐站在我面前微笑,笑得和巧克力一样甜,很漂亮很漂亮。
“星星乖。”
“星星是最厉害的。”
鼻子猛地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手里攥着糖果,不停抹着眼泪。
小余姐姐,我想你了。
by早川洛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