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吵了十五年的架
刘忘归猛地醒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睡了一百年。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手机还亮着,时间仍停留在刚挂断小姨电话的时刻,屏幕还显示着妈妈的号码。百般纠结之后,他还是决定不给妈妈打电话了。虽然有一种逃脱的畅快,但是愧疚、挫败、无力却更加让他难受。
快下班了,刘忘归想看看今天股市怎么样。他打开手机一看,又赔了一些钱,而且是早上刚买的,而卖出去的那只股,今天大涨。他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把手机放进口袋,闹钟响了,提醒他每周的这个时间要给远在北方老家的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妈,在家呢?吃晚饭了吗?”妈妈那边很快接起电话,刘忘归边说话边往办公室外面走,声音尽量表现得轻松。
“吃了。”妈妈冷冷的回答。
刘忘归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要大难临头。
又聊了几句,刘忘归还是忍不住问:“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呢?咋了?”
“没有,挺好的……”
随后,空气凝固了三秒钟,谁都没有说话。
刘忘归拼命搜寻话题,想打破这个僵局。
“额……妈,家里最近降温了没有?屋里还暖和吧?注意别冻感冒哈。”
“唉,咱们家你还不还不知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跟你爸都习惯了。行了,没事就挂了吧,你不用惦记,好好工作,我们都挺好的。”妈妈急促着想挂掉电话。
“额……行,那我回去了哈,妈,再见。”
妈妈没有说再见,电话就挂掉了。
与妈妈冰冷的对话,让刘忘归十分难受,他很害怕妈妈生气,从小就是这样,妈妈一生气,他感觉整个家都是灰暗的。一直到成年,他也不能释怀。
刘忘归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除了主观因素,还有一个难过的坎就是凌雪。
作为南方人的凌雪,十分不习惯东北冬季的寒冷干燥。因为这个原因,每年春节是否回老家对于刘忘归来说都十分艰难。跟凌雪商量是否一起回,凌雪会用各种刺激的语言刁难。“你们老家那个破地方,来回路上就要三四天。屋里冻得手脚冰凉,说话都能有雾气。家里连个洗手间都没有,大冬天还要去结了屎冰、尿冰的旱厕,想想都要疯了。”刘忘归每次遇到凌雪这样说都无可奈何,商量几句后,凌雪就会越说越难听,发起一场吵架。最后要么是原地不动,要么就是去凌雪家。而刘忘归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他都是平时请假,独自一人回老家看看。
正在愣神,电话响了,是小姨的电话。刘忘归心里又是一紧,小姨很少给自己打电话,这个电话一定跟母亲有关系,而且不会是好事。
“喂,小姨啊,你忙什么呢?”刘忘归强装笑意。
“忘归啊,你抽空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她心情不太好。”
“我刚打完啊,小姨。”
“唉,跟你爸吵架呢。还是买房子那些事儿。我觉得你爸太不心疼你妈了,老是气他。你说说他吧,有些事儿我也管不了。”小姨语气中带着气愤。
“好的小姨,我这就打。”
“你也常回来看看,你妈很想你。都知道你忙,但是你这都两年没回家了。”
“知道了小姨,你注意身体,多保重。”
小姨也没说再见,电话挂了。
刘忘归感觉自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诚惶诚恐。他感到妈妈、小姨都在向他表达不满、埋怨,都在不高兴,而这些不高兴都是因为自己。
刘忘归看着手机电话簿上的“妈妈”,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他很恐惧,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
他的内心既愤怒,又愧疚,愤怒的是为什么两个老人总是这么不爱对方,整日吵架。愧疚的是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此刻,刘忘归十分无助,他觉得自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在刘忘归的记忆中,妈妈的笑容都是在工作单位或者在小姨家。他几乎回忆不起来爸爸妈妈心平气和的说过什么话,似乎他们交流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吵架。他总能听到妈妈用十分刺耳的词语羞辱爸爸,也会夹杂着脏话。而爸爸不会跟妈妈对骂、不会像妈妈一样吼叫,他会用独特的方式挑衅和激怒妈妈:比如哼着并没有一点旋律的曲调,还比如会直勾勾的瞪着妈妈反问问题,或者用极其不耐烦且带着厌恶的声音回答问题。总之,两个人所有的举动都是在努力让对方的怒火烧的更旺,毫不相让。
小时候,厨房里会毫无征兆突然响起摔碗的刺耳声,然后就是互相的谩骂,再然后就是很多天的寂静。此时的小刘忘归总是不知所措,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过来询问过他的感受,无论事中还是事后。他总是写完作业赶紧跑出去玩,一出门就会觉得空气清新,世界安静,他总是玩到天黑再回家。
上了大学,刘忘归有了一种逃离的感觉,畅快淋漓。寒暑假他也不想回家,宁愿在学校多赖几天。即使在家,不超过三天他就想再逃出来,因为自己受不了家里那种随时会爆发争吵的气氛,总在心惊胆战。
工作以后,每到长假期间,他宁愿编造谎言也不想回去。他记得自己一个人在外地过春节,看春晚,买了一大堆零食放在桌上。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窗外炮竹震天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很轻松,很快乐。
刘忘归不理解爸爸妈妈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他们俩都适应了这种生活模式了吧,也许吵架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发泄完双方就都好受了。可对于刘忘归来说,他越来越不喜欢那个家。
在刘忘归看来,小时候父母吵架不需要太多理由,鸡毛蒜皮随时可以引发战争。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加剧了这个家的不和谐,这成了刘忘归心里压着的一块巨石,而这块石头一压就是十五年。
其实,刘忘归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况还算不错,父母都是当地效益良好国企的职工,工作清闲、收入稳定,那时候的爸爸妈妈,是时代的受益人。
省吃俭用下,在刘忘归小学的时候,父母买了镇上的商品房,是最早一批搬进“楼房”的家庭,让很多人羡慕。
稳定的温饱生活让爸爸妈妈这群经历过极端贫困的人满足而感恩,没有差距让大家心安,按部就班让大家度年如日。很多人都产生了即使不用出力也可以持续繁荣的错觉,他们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带来了繁荣,又对繁荣背后的隐忧或毫无察觉,或视而不见,他们没有任何危机感,天真的认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恒久不变。
但涌动的风潮不可避免的席卷了刘忘归父母那个庞大的阶层,一场由坚定中枢指挥的变革终于掀开了体制维护下的温室房顶,让室内的花草瞬间被真实的气候所笼罩。毫无危机意识的他们只能硬碰硬的接受现实。他们总认为这一天不会到来,真正来到眼前时,是茫然无措以及继续期待奇迹和援手。
无人能够改变大势,刘忘归高三那年,父母双双下岗。家里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父母整日愁眉苦脸,不知道生计如何维持,只能不断的打听、随大流,期待自己不会被群体抛弃。
祸不单行,正在读高三的刘忘归面临高考,本应心无旁骛,却因为自己的冲动给本就面临困境的家庭带来了晴天霹雳。
因为几句口角,刘忘归与同学发生矛盾,对方找来了“社会人”吓唬刘忘归,但年轻气盛的刘忘归热血上头,把家庭、学业都抛在脑后,毫无惧色的与对方约架。
那天下了晚自习,刘忘归清空自己的军绿色单肩书包,在学校花坛里找了半块砖头塞了进去,只身一人骑着单车去约架地点。他故意骑得很慢,等待放学的人群散去。这个时间点的街道只属于这些奋斗的青年们。刚才还是被骑着各色自行车三五成群的少年填满的喧闹马路,没过几分钟就空无一人,年轻人各自归巢,除了路灯照到的地方,马路一片阴暗。
夜色下,他来到一家商场前,看到有三个人正抽着烟蹲在门口台阶之上的平台,两个社会人腋下还夹着木棍。他们见刘忘归一个人骑车而来,相视一笑,弹飞烟头站了起来。
刘忘归淡定的走上台阶,只身面对三人。与他发生矛盾的那个同学胆气十足的走上前伸出食指,昂着下巴告诉刘忘归以后老实点,食指尖在刘忘归鼻子上一点一点。他见刘忘归不说话,眼神里也没有服软的意思,挥手就给了刘忘归一记耳光。刘忘归后退两步,攥紧书包带,猛地抡起书包,对方往后一躲,没有躲过去,塞着砖头的书包重重打在对方下巴上,那人像根木头一样仰面栽倒在地。另外两个“社会人”见势不妙,挥起手里的木棍打了过来。刘忘归死命还击,不一会儿就被打得头破血流。鲜血模糊了刘忘归的视线,他感觉自己快招架不住,躬身抱住一个人的腰用力一推,那人仰面摔下了台阶,落地后瞪着眼睛痛苦的哼了一声,双手不自主的摆动两下就一动不动了,身体僵成了一个“方”字。时间仿佛凝固了,第一个栽倒的人仰面“立正”,刘忘归头发蓬乱、满脸是血,另一个人手拿木棍还保持着挥起的姿势,他和刘忘归都盯着台阶下的“方”字。画面完全静止了,只能看到两个站立的人急促起伏的胸口,听到“方”字的呻吟。
被刘忘归推下台阶的人摔断了颈椎,高位截瘫,刘忘归彻底“摊上事了”。没有监控,没有人脉,没有经验,所有最初的口供对刘忘归都极其不利,法院最终的判决让刘忘归的家庭承担了巨额赔偿。
父母只能卖掉房子,搬到了城乡结合部一座简陋的小院住了下来。这座小院,没有集中供暖,没有卫生间,没有下水道。刘忘归的一次冲动,让这个本就陷入困境的家庭更加艰难,生活水准又倒退了很多年。
几个月后,在巨大的压力下,刘忘归参加了高考,尽管成绩并不理想,但也足够让他考上大学,带着无限的愧疚,刘忘归远离了悲怨的父母离家而去,从此踏上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坦途还是泥泞他全然不知,但还未上路的他已经背负了沉重的包袱。
斗殴事件发生后,刘忘归暗下决心,自己会省吃俭用、拼命赚钱,一定靠自己的能力让父母重新搬回“楼房”,为自己的错误赎罪。但是,现实很快彻底击碎了这个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桩桩需要花钱的事情接踵而至,刘忘归非但没有给家里减少经济负担,反而让老两口倾尽所有。
刘忘归不想再欠父母更多,他想凭借个人努力自己买房。但凌雪和她的妈妈坚决不接受租房结婚的生活,尽管反复的施加压力,但债务缠身的刘忘归父母实在拿不出钱、借不到钱。凌雪的父母没有办法,帮助刘忘归和凌雪支付了首付,二人才得以结婚。因为这件事,凌雪和她的妈妈对刘忘归的父母充满了埋怨和瞧不起。无处发泄,她们把怨气全都转移到了刘忘归身上。平安无事的日子还好,只要一吵架,凌雪必然把这些事情搬出来羞辱刘忘归。起初的日子刘忘归也认为自己理亏,只能承受。后来他发现,这件事似乎成了永远不能摘掉的帽子。他给父母买房的愿望也变得遥遥无期。
刘忘归盲目的“期待”自己出人头地的一天,却并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他最想做的事情是还上所有的“债”,还了债就能轻松过生活。但现实终究不是温柔以待,恩赐很难从天而降,暴躁的年代让压力与日俱增,“债”没有降低,反而越“欠”越多。在此之下,信念变得越来越寡淡,越来越让人难以平静的坚守,追求梦想和唯利是图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刘忘归也在这压力和焦虑中一天一天的迷茫下去。
每次回家探亲,刘忘归必然会看到父母因为房子恶劣的居住条件而激烈的争吵。要么因为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还要跑到室外臭气熏天的旱厕,从那里面出来满身都会沾满臊臭气;要么因为年龄越来越大却还要每天一桶一桶的提着各种家庭废水倒到街边的下水道;要么因为老旧的锅炉暖气效果奇差,让冬天的屋子里像冰窖一样。尤其是过年亲戚串门,看到大家说话都带着哈气,老两口十分尴尬,有的年轻人随口说一句:“这屋里真够冷的”,客人走后必然是一顿激烈的争吵。
“这破房子真是住的够够的了!”爸爸哀愁愤怒的抱怨。
“早就让你去看房子,就是不看,现在越涨越高,越来越买不起,我看就老死这算了!”妈妈也抱怨。
“看房,钱呢?钱!”爸爸伸出手,直勾勾盯着妈妈反问。
“你问我,你去挣啊,去借啊?”
爸爸此时总是青筋暴起,但一声不吭。
“行了行了,别吵了!”刘忘归会不耐烦的说。
“你也别以为自己挺厉害,还在教训我们,有能耐也给你爹妈买套房子啊。”爸爸冷笑着转向刘忘归。
“你别放屁了,自己没本事,怪孩子干嘛?”妈妈说。
爸爸的青筋似乎很快就要爆炸,但他直勾勾看着妈妈,全身肌肉紧绷,一字不出,下眼皮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
每当此时,刘忘归也极度悲伤,安静沉默,被深深的自责和无地自容所笼罩。
……
刘忘归猛地醒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睡了一百年。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手机还亮着,时间仍停留在刚挂断小姨电话的时刻,屏幕还显示着妈妈的号码。百般纠结之后,他还是决定不给妈妈打电话了。虽然有一种逃脱的畅快,但是愧疚、挫败、无力却更加让他难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