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长(11)
杨征知道,虽然辛书记说先稳定,再发展,实际上发展问题也不可以耽搁,因为发展有机遇窗口,不能错过,而且像盘龙洞问题,只有推进发展,才能解决当前的困境。盘龙洞老李经常催促,前不久还告到了市委书记那里,也不容他拖延。杨征深知,别的乡镇可以集中精力抓发展,而自己只能见缝插针,利用一切机会汇报青云镇的前景和优势,希望能引起上级的重视。
孟向东的话三天后就兑了现。五星矿厂老弱病残100多人聚访了市政府。他们出发几十分钟后杨征他们得到了消息,于是立即自觉地赶往市里,并报告了县信访局。赶到市政府门口,只见门外到处是人,一大堆人正挤在门卫处抗议。门口停着黑色坦克一样的特警执勤车,发动机还在轰鸣,制造着一种威慑气氛,门卫也是高大威猛。可是人群一拥而上,视之为无物。门卫既说不过也挡不住他们,只好任由他们进去,于是市政府院内院外布满了人,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穿着打扮各式各样,有的拿着矿泉水,有的背着包,既有几分像老年旅行团,也有几分像逃难的难民。因为他们,本来庄重严肃的全市最高政府首脑机关瞬间带有了类似游乐场、难民营性质的成分,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杨征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憾,他想这幅场景在市政府应当也很罕见,而这是由他治下的人创造的。对此他既感到有几分歉意,可更多的是无奈。以他多年的群众工作经验,这种情形,他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多说一句话——不但于事无补,还有可能火上浇油。劝他们吗,他们回一句,我们这么多困难和问题没解决,你是眼瞎吗?助长他们当然更不行。虽然杨征从内心里很同情他们。这个群体曾经为国家的经济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他们自己也曾经风光无两,可如今却贫病交加。
杨征对孟向东讲的一个细节记忆犹新:一些人铊中毒长了毒疮,奇痒无比,而且什么药都不好使。为了止痒,他们不得已自创了一种土办法——在创口洒上黑火药,然后点燃。杨征听到这个时只觉得内心都被扯动。可就是这群人,都还有相当一部分不能享受工伤政策待遇。从传统观念上讲,这群人算他的“子民”,为他们争取政策、改善他们的境遇也是自己的职责。道理虽然如此,但这种时候他却丝毫也不能表现出他这种内心活动,因为这样势必会增加上访的动力,加大市县的压力。来向他们道辛苦吗,这完全是废话,而且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当然现场也不能少了他们,这既是政府工作的程式要求,也是自己作为基层组织的本分。自己辖下的人制造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到场是最基本的要求。虽然他们内心对名义上管他们的镇政府并无几分心理认同——尽管五星矿厂作为省属企业的辉煌已是陈年旧事,当地已是沧海桑田,可他们内心还是固守着自己“省属企业”的身份认同不放,从没有承认自己是区区一乡镇政府管理下的小民。他们上访动辄到省市,既有群体大、问题大的原因,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因此,镇政府和社区在他们眼里,也相当于“稀淡的空气”。职工们对他们没有认同感、归属感,导致他们做他们思想工作的难度成倍增加,这也是五星矿厂问题显著地不同于全县其他稳定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上级组织却只认他们。这也正是杨征他们感到困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杨征只能选择在市政府院子里的人群中穿来穿去,但也不同职工们交谈。他个子瘦高,加之年龄、穿着、表情等因素,在访民队伍中还是显得比较醒目的。这样做有两层用意——让上级组织知道他们基层组织就在矛盾的核心;让上访职工知道镇政府就在他们身边。这近乎是一种形式,可这种形式也很重要,会让上访职工心里安稳一些,让上级组织安心一些。
市政府传出话来让职工们选几位代表进去对话。可职工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共进共退,没有代表”。这时就到了基层组织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杨征知道他们不推选代表是怕政府“秋后算账”,于是带着社区干部一起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终于说服他们选了七八个人一起上到了市政府二楼的一间会议室。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会见了他们,听职工们表达了诉求,然后表态说市县政府会认真研究,请职工们先回去。散会出来,职工们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们要的是肯定的答复。于是局面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上级要求镇政府把他们劝回去,杨征知道不可能,但也只能带领社区干部一起去做工作。果然他们根本不听。又耗了半天,直到下午六点,他们终于有了松动,于是给他们安排了一辆大客车把他们送走了。杨征以为这下可以安静几天,可是他想错了。
第二天刚起床,杨征就接到了县政法委稳定办的电话,话筒里传来急躁的声音:五星矿厂100多人去省里了!杨征迅速报告了指挥部,于是他们一起马上赶往省里。省政府大门外站满了人,都是全省各地来上访的。杨征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基本部队”,和他们站到一起。等了一会,旁边小门里探出个人招呼他们,于是他们马上凑上前去。省信访局的同志和他们商量等下开个协调会,征求他们的意见,看需要省里哪些部门参加。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他们了。于是他们和职工选出的五名代表一起进了会议室。先是职工发言,职工代表谈了他们的诉求,重点谈了房子的问题。然后县指挥部补充,接着省直部门解答。这些处长就是相关政策的制定者,对政策最熟悉不过。他们特别指出,对五星矿厂群体,县里已经把政策用到了极致,能用的政策都用上了。从职工代表的脸上,杨征看到了明显的失望。
次日早上,杨征赶到镇里,处理了大半天的事务。下午一看还有时间,马上叫上章天林和镇柑桔办邓主任一起去下村。他一直记挂着柑桔大果实蝇控防。今年自全镇开启大果实蝇控防大决战以来,镇村两级行动积极,上半年的药物防治效果较好。每个控防的节点到来之前,镇里会连续开几天全镇的广播会,向全体桔农反复详细讲授防控的具体做法和要求,每一轮防控结束再组织全镇的大检查。
联系青云镇的县政协艾主席对大果实蝇控防也极为重视,极重抓落实的他,根本不听杨征的汇报,而是悄悄地派出县政协的干部直接到桔园、到农户暗访。暗访干部问桔农镇里是否搞了宣传?桔农答道,哎,都不用打药了!干部问为何?桔农说,大喇叭天天叫,大果实蝇吓都要被吓死了!话虽如此,但控防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更重要的是要把下半年捡拾落果的工作抓到位,否则将前功尽弃。而这项工作难度更大,杨征凡是下村,几乎都要随机下到桔园里查看,前几轮都落实得不错。但这项工作旷日持久,杨征很担心镇村两级和桔农产生厌战情绪,导致功亏一篑,于是特意在这个关键时候认真开展调研。
现下正是桔子成熟的时节。在和煦的夕照里,车子不疾不徐地行进,公路两边几乎都是桔园,只见漫山遍野、似乎连绵不尽的青枝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桔,好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乡村美景,好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在这样的氛围中,杨征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不由得放松下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车子在一户桔农家边停下,这是他们以前看过的点。看到杨征他们下来,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桔农说,又来了!杨征他们钻进桔园里看了一番,情况还好,目力所及的范围,几乎没有看到落果。回到车上,章天林笑嘻嘻地说:“镇长,老百姓这么说,不是厌烦,而是代表他们很满意我们镇政府的表现。”杨征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桔农说的这话是可以作两种解释的。镇压村,村调动桔农无休无止地搞了大半年的防控工作了,杨征也有点担心桔农坚持不了。听了章天林的话,杨征放心了,也感到心底透出一股暖意。工作尽管辛苦,可能得到群众的理解和认可,全镇上下一心,共同投入到保柑桔产业的决战中,再累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