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提起他,是在阿处寒假归家的餐桌上。
外祖母一边忙着往她的碗里囫撸各种好东西,一边想赶紧将半年来,家这边儿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精彩的,只好抓了最近的来说:“诶,你还记得小时候总欺负你的那个“瞎灯笼儿”吗?他大前儿个,从外地回来了。”
“记得。”阿处点点头,“我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阿处当然记得这个“瞎灯笼儿”。
他本名叫刘登隆,眼睛不瞎,只是很小,笑起来会眯成两条缝。阿处眼也不大,父亲总嘲笑她——“笑起来没眼睛”。阿处猜想,“登隆”与“灯笼”同音,“瞎灯笼儿”这个外号可能便源于此。她记得刘叔叔很爱笑。
阿处小时候被刘叔叔捉弄过一次,大概四五岁。那年,她趁家人不注意,偷溜到前街的小卖铺玩儿。那是村里一户张姓人家开的,不止卖东西,还是平日里人们闲谈唠嗑儿的地方。
远远的,她看见门口那群人里,有一个人朝着她笑。她于是迈着自己的小步子,走了过去。后来发生的,阿处已然从脑中那片海里捞不起分毫,大概这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只是后来听父亲讲起,那天,她满脸鼻涕满脸泪地跑回家,小棉裤上还沾满了土,应该路上跑得急,摔了——那时候村里还都是土路。父亲爱女心切,赶紧抱着阿处去问怎么回事。
到了那里,大伙儿一齐说,是刘登隆捉弄了阿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埋怨刘登隆没个做长辈的样子,一边劝说父亲,“这不是什么大事儿”。父亲只好跟众人打个哈哈,回去了。
一进门,母亲见着阿处那身脏衣服,瞬间明白了几分,数落她不该出去淘气。阿处又要哭,父亲把她抱到一边,轻声说:“下回见着面儿,你就喊他“瞎灯笼儿”。”阿处听到这个词,突然不想哭了。她觉得这个词很好玩。
二
“你说这人啊,还真是亲爷俩儿。”外祖母往嘴里扒啦了一口饭,“他小时候,我们都觉得不像。可那天他从道口那儿出来,看得我一懵,还以为是刘知青回来了,见鬼。”
“有的人,就是老了才跟爸妈长得越来越像的”,母亲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有个同学就这样。”
“那打扮儿,那身板儿,那神气儿......嘿,真是一个模子刻的!”
阿处不言语,她低头看着碗中的米饭粒。它们在这样的气氛中愈发欢脱起来,一个个,小手挽着小手,跳起舞来,带动着热气更盛。
有人爱吃这样的饭,他们觉得这样的饭吃起来更香。
“或许,他只是太思念他的父亲了。”阿处夹了一筷子菜,想盖住那些“跳动的米粒”。
她也经常会做这样的事。逛街时看到一件衣服的花色跟祖母穿过的有些像,便买来了穿上,同学笑这衣服老气,她说这是复古。临行前,她在水果摊上看到一个很大的柿子,忍不住放进了购物筐,回到寝室,又拿到阳台上冻了一晚上。
她坐上了归家的火车,从包里取出那个“冻柿子”。洛阳、石家庄、北京......她离那个留住了祖母一生的城市越来越近。祖母说:“柿子要选个儿大的,大的才会长“舌头儿”,放到外面天寒地冻的一宿,第二天拿到屋里“还”过来,可好吃了。”她咬了一口,甜凉的汁液盈溢唇齿。她真的吃到了一个“舌头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窗外的景物恢复了北方冬天熟悉的荒凉,她边吃边低声念叨着:“好吃......嗯,奶奶.......真的很好吃。”车上没人认识她,没人注意她。
人离开的越久,阿处越想念她活着时候的感觉。她想知道她穿这样的衣服时,内心是怎样地觉得它好看;她想知道她吃这样的食物时,是怎样地觉得它好吃;她其实更想知道她弥留之际那种想见她的心情,但这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知晓了,要等阿处也做了奶奶,做了姥姥,才可以。但她是该有多想自己呢,有多想?阿处总还是忍不住问自己。或许刘登隆也这样,所以才会越老越像他的父亲。思念到极致,有一种方式便是,变成对方——这样就好像对方时时刻刻都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傻孩子你懂什么,”外祖母显然不愿意停止,“他打小就那个样子——放羊,拾破烂儿,手里有点钱就花掉。”
“一辈子没结婚,就是个连老婆孩子都懒得照顾的人。他爹给他留下的那点财,也早就霍祸完了。他能那么想他老子?”母亲紧跟着添一句。
“我觉得刘叔叔不完全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上称要要多少斤,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阿处突然不想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在这样的餐桌上插不上嘴。
桌上只有那盘凉果盘吃起来还算爽口,阿处只想多吃些,好抵了肚子里米饭的位置。还剩了半碗饭,她推给了父亲,便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三
阿处对刘叔叔是有些愧疚的。
她那时候听了父亲的话,一见面就叫他“瞎灯笼儿”。有时在路上碰到了,叫一声,然后掉头就跑;有时在放学归家的车后座上,她经过他身边,飞快地喊一声,“瞎灯笼儿——”,弄得附近几户人家都听得到。
她渐渐胆子大了,在一群大人中间,也敢这么叫他。他却不生气,假装扑过来,挠她身上的痒痒肉。人群中顿时出现了一大一小,“笑起来没眼睛的人”。这时候父亲只会在旁说一句,“孩子小,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后来阿处上了学,懂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可她也不好意思突然改口叫“刘叔叔”,仿佛这是对她幼时的颠覆一般。于是再见到刘登隆,阿处就一句话也不说。
她想:她在他心里一定变成一个腼腆的女孩子了。
在此后的时光中,她不经意地问过父亲,当时为什么教他喊长辈的外号。父亲巧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并不做解释。她那时便隐约地感觉到——她与父亲本质上是不合的,与村里多数人亦是如此。
农民“土里刨食”一生,只盼望着子女能够不再过这般苦日子,盼望着她们能够“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当孩子真的被送出去时,又开始厌弃她们身上的“墨水味儿”。农民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生的疏远。
刘登隆的父亲也是这样。
他是老一辈的知青,在这个村庄一住就是十五年。和当地一户同姓刘的人家的闺女结了婚,有了刘登隆和他的哥哥。他有学识,有涵养,一身正气。“打冷眼瞧着,就不是咱土坑儿里的人。”这是外祖父跟阿处说的,他年轻时只认过刘登隆的父亲这一个兄弟。
刘登隆二十岁上下时,姓刘的女人死了。出殡那天,他父亲穿了一件十几年没沾身的黑敞毛呢外套。他想是时候该走了,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
但刘登隆死活不走。
阿处知道促使刘叔叔的父亲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层一定跟他是知青有关。她现在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知青”——“知青”在农村是孤独的。
至于刘叔叔为何不走,她猜应该是因为一株“风前柳”。
四
阿处小时候见过她几次,这是个沪上女人。
她留着两条很长的麻花辫,偏爱各式的旗袍,开叉很高的那种。走路时,腿像两段削好的葱根似的,若隐若现的白嫩。鞋底要是擦上墨,能印出一条直线,屁股一扭一扭的。村里的男人们爱看她走路,背后叫她“风前柳”。
阿处不懂这些。让阿处念念不忘的,是她鼻翼两侧,靠近眼角的地方,各有一颗小痣。
这种面相实在别致,让看她的人,情不自禁地与其四目相对。
夏天时,沪上女人总是拿马扎坐在门口,摆个木盆洗桃子。他们院里有棵很大的桃树,结的果实糖分大,汁儿水也足。刘登隆每年都给大伙儿分了。有几次,阿处经过他们门口,沪上女人招呼她:“来,吃几个桃子不?”
即使是现在下定论,阿处也得承认,她至今未见过比这个“沪上女人”更清纯入人心的。可从背后看她时,却又觉得有一股骨子里的媚气。这前后的矛盾,总使阿处心头萦绕着一团“云雾”。
然而这女人后来在村里消逝了。阿处知道,她是从那条小河旁的树林中消失的,那里也有几棵柳树。
八岁那年的七月十五,她跟着祖母去那里撒过河灯。
她们寻着一条月夜的路走过去,但阿处偏要沿着田埂趟来趟去。棒子叶在她裤腿儿上擦着,发出沙沙声,激起好多蚱蜢、菜娘娘跳着飞了出去,还有好多不知名姓的。它们的美梦被搅和了。但月光朦胧了阿处的脸,它们看不清,也就不能记了仇去。
乡里这边流传着一个传说:阴历七月十五的晚上,冥王会把鬼门打开,让那些逝去的亡灵重返人间的家看看。这时候,家人们在河里放一盏灯,亡灵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
河边的杂草细密又结实,阿处抓着它们,慢慢爬下到了河边,把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水面上。她怕河灯漂不远,还用手拨了两侧的水几下,确保它能走了,才又重新返上岸来。
做河灯用的是半个小西瓜的皮,是祖母前几天从集市上专门挑来的,阿处用小勺子认真吃了一个下午才吃完。那个矮矮的、爬满烛泪的灯座儿,也是她亲手安上去的。
这是一盏完完全全属于阿处的灯了。她看着灯光随着河水一浮一浮地晃动,开心不已。
祖母那天晚上很安静,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说。阿处忘记了回头看祖母的脸。虫儿都看不清她的脸,她又怎么看得清祖母的呢?
祖母走了之后,阿处经常在晚上去那条小河旁。
五年级的一个周末,阿处在河边散步时,恍惚看到树林有两个黑影。她起初有些害怕,只想快些离开。却忽而听到阵女人放浪的轻笑,和那天招呼她吃桃子的声音如出一辙。
阿处心中的那团“云雾”散开了。
五
刘登隆的父亲给他留下不少钱,即便他一辈子只干些放羊,捡破烂儿的杂计也够了。可他错就错在偏要把这株“风前柳”移进门。
“风前柳”在上海有一个相好,这些年,俩人里应外合,把“瞎灯笼儿”身上的油水捞了个一干二净。
这对鸳鸯大盗事情败露了,被路过河边小树林的人发现了。那天,村东头的大队部围了很多人,阿处也被父亲拉着看热闹去了。
族长劝刘登隆报警,刘登隆却说别报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哭了,睁着眼睛哭的。阿处第一次见到,他原是只有伤心的时候,眼睛才会睁得像正常人那般大。“风前柳”爱过“瞎灯笼儿”吗?阿处无法估量,但她看到“风前柳”走的时候,也是哭的满脸泪。可这个时候,谁还在乎她的眼泪是真是假呢?
算起来,她在这个村待了有十五个年头了,比阿处活的时间都长。
骗钱要用这么久吗?不用。
或许是这个村子留住了她,也或许是刘登隆——“风前柳”自有她久久不愿离去的理由。
这世上哪有什么分明的善人和恶人呢?就像织布要有经线和纬线,才能织得下去;这样拆得时候也能条分缕析,看的真切。
刘登隆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这座城市。他放弃了他那些四处流浪,挣点花点的活计。
村里的长辈说,他去了临近的省市,给一对儿老夫妇看农场,一年半载也指不定回来一次。他一去就是好几年。阿处从初中读到高中,从高中读到大学,再未见过他一面了。
他那三间父亲留下的土坯房,因久未有人居住,不经打扫,显得越发破败了。它们跟随着刘登隆一起老了。阿处想,刘叔叔头上的白发应该也清晰可见了吧。
他最近一次回来,是来看看政府给他盖的新房——他被批了五保户。
刘登隆是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回来的。那天他出现在道口,跟阿处的外祖母打招呼,她一时间没认出他来。外祖母便跟刚回家的阿处,提起了他。
但他只在新房里住了三个晚上,便匆匆走了。他想赶回去,跟那对儿一起老夫妇过年。
六
刘登隆死了。
阿处在这个清明节破例从外地回来了。母亲不让她回来,说路太远,三天太赶。她终是瞒着家里,从生活费里挤了四百块,买了两张十六个小时的火车票。那种思念像火一样灼烫着心头,驱使她定要去祖母的坟前跪一跪,哭一哭。
背着一只暗红色的旅行包,下了长途客运,阿处疲惫地往家走。村里的路今年全部重新铺过了,换成了洋灰石板路。再没有小时候那种,她摔一跤,沾的满身是土的路了。
她经过那个道口,看见很多人围在一座新房外面,路边停着三四辆外地牌照的车。阿处记得,这是刘登隆的家。新房不远处堆着拆下来的土砖残瓦,村长想用来填充自家蔬菜大棚的肥基,还没用完。
人群吵闹着,吓得旁边堆放的“旧房的尸体”更加摇摇欲坠。北方严冬的风是极干冷的,它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些土坯,带着经年的尘和草秸,打着旋儿在空中游荡。
阿处的视线被这风挡住了,只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黑敞毛呢外套。她不禁停下脚步,朝着前面轻声呢喃了一句:“刘叔叔。”
那个身影顿了一下,仿佛有感应似的,转过头来。阿处仅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赶忙躲避开了。她知道这人不是刘登隆。或许是他那个出国的哥哥?但怎么突然回来了呢?阿处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脚下加急,奔向家门。
门开了,母亲看到进来的人,愣了两秒钟,随即笑逐颜开起来。她打心底是盼着她回来的,舍不得责怪她。
车沿着通向墓地的路出发了,她们经过了那条小河。阿处找不到当年那个小树林了,它随着以前的人一起埋葬在土里。
母亲坐在她旁边,继续讲着“故事”。
两年前,老夫妇的孩子回来了。他们劝父母把农场关掉,在家安享晚年。孩子们会全力供养二老,不必担心缺衣少食。
刘登隆失业返乡,在那个新房里住了三个晚上,却又回去了。
他央求那对儿老夫妇,让自己留下来——不必给工钱,他自己打理农场,管吃管住就行。老夫妇同意了。
“你说这“瞎灯笼儿”傻不傻?哪有光干活,不要工钱的?”
阿处没说话,只是朝着窗外小河最后的那抹光影,点了点头。她流了泪。
七
墓地在一片孤立的荒场上,四周无遮拦,风更肆无忌惮地刮着,不时带着杂草短秸秆飞舞起来。上次阿处只与父亲两人前来。她说想给祖母祖父磕几个头,父亲刚要转身去车上给她拿个垫子垫着。阿处却砰的一声直接跪在地上,额头在干冷的土与石子上,重重地磕着——一下,两下,三下,眼泪滴在碑前,被表面的浮土裹成了一颗颗褐色的珍珠,不散开。
父母和姑姑们下了车,围在坟前。祖母儿女多,百年后,坟前的“阵仗”自然也大些。老姑在一旁,突然“嚎”哭一声,吓了阿处一跳,手中的纸钱也差点散在风中。周围的大人们随即也一起悲哭起来。不知为何,阿处这样的“大场面”中,反而哭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又要因为这件事被亲戚说道了,但她不喜欢把悲伤拿给人看。阿处觉得这些没用,但祖母喜欢,村里很多人也喜欢。自是老人喜欢,那就这么做吧。
风声和着哭声,肆虐地更加欢悦。阿处被这些“刀子”刮的寒冷难耐,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了烧纸钱的火堆,却只觉火舌撩得双颊烫人的痛。
那些纸钱在烈火中,由黄色迅速地化为黑色,继而又变成灰色,有些甚至显出通透的白色。阿处感觉这些纸钱是有灵魂的,她看到它们沿着烟火缓缓地升到了高远的空中。
刘登隆是在清明前一个星期死的。那天,老夫妇做好了早点,给他送过去。推开门,便发现他倒栽在地上。他是在晨起穿衣服时,突发了心脏病。
他那个几十年不见的哥哥,听说了弟弟的死,带着一群“亲戚”回来了。阿处不知道,刘登隆原是有这么多“亲戚”的,他明明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生活。
“亲戚们”一路哭天抢地,去找老夫妇讨公道。老夫妇的儿女不愿事情闹上法庭,答应私了,赔偿二十万。儿女们埋怨父母,不该留下刘登隆。阿处刚回家时,碰见这群“亲戚”围在刘叔叔的家门外——他们起了争执,因为新房是不好分割的。
阿处不懂死人的钱与活人的钱之间是否存在换算关系,如果有,她多想现在烧的纸钱是替刘叔叔烧的那二十万。
父亲在一旁重新点了一个火堆,说要给野鬼烧一些。阿处跑过去,把自己手中的,也填进了火里。
回去时,阿处才发现那条小河也已然干涸了,河床上铺满了杂枝枯草——以后再不会有人来撒河灯了。
她忽而忆起:那年,祖母的父母都还是健在的。祖母的一家都很长寿。阿处原以为长寿是会遗传的,祖母也可以活得很久很久,现在想来实则是无稽之谈。那祖母是给谁撒的河灯呢?或许,是给祖母的祖母。
她不知为何,十分确信地认为,刘登隆也来过这条河边撒河灯。不过以后怕是没有人会给他做一盏河灯了。
阿处进门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靠在暖气片上捂手。她突然发觉头发上夹着一个枯黄的草秸,是那阵寒风中留下的吗?新房前,还是墓地中?她不得而知。
她轻轻把那根草秸捻下,在手中揉捏着,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说刘叔叔一辈子无儿无女,会有人给他办葬礼,给他扫墓吗?”
“应该会有吧。”
清引棽棽 2021年1月27日晚,于天津宝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