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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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铁锈和砂砾的粗粝味道,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寒水关,这座楔在帝国最北端豁口上的石头城,连同城外那片沉默而巨大的坟茔地,几乎就是陈石头生命的全部轮廓。他拖着那条在十几年前一场惨烈守城战中彻底废掉的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冢间的窄道上挪动。骨头茬子在皮肉里摩擦的钝痛,像跗骨之蛆,早已成为他呼吸的一部分。他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旧铁锹,费力地铲起冻得梆硬的土,填平昨夜被野狗扒开的浅坑。土坷垃砸在腐朽的薄木棺板上,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
远处,低沉的牛角号声呜咽着,撕破黄昏粘稠的空气。新兵营开拔了。一列列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身影,穿着簇新却略显宽大的号衣,扛着长矛,在暮色中汇成一条流向远方战场的、沉默而坚定的河。风送来零碎而亢奋的交谈,夹杂着对功勋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憧憬。陈石头停下动作,拄着铁锹,眯起浑浊的眼睛望过去。浑浊的目光在那些年轻飞扬的脸庞上短暂停留,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怀念?是痛楚?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最终,所有的波澜都沉入眼底那潭死水般的沉寂里。他垂下头,继续与脚下冰冷的泥土较劲,仿佛那才是他唯一能理解并掌控的世界。
夕阳的血色涂抹在寒水关粗粝的城墙上,也涂抹在城外低矮的土屋上。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和一种陈年木头的腐朽气息。陈望把一套浆洗得发硬、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新兵号衣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硬:“爹,营里批了。三天后,我随征北军前锋营开拔,打头阵。”
陈石头正佝偻着腰,在土灶前笨拙地搅动着一锅稀薄的糊糊。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锅铲碰着锅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搅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脊背似乎佝偻得更深了些,像被无形的重物压着。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噼啪的爆裂声,撕扯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爹!”陈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知道您的心思!您不想我去,怕我跟您一样……可您看看外面!”他猛地指向那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小窗,尽管外面只有浓重的暮色,“那些坟头下面躺着的,哪一个不是爹娘的儿子?哪一个没有家?凭什么他们能去,我就该窝在这关墙底下,守着这些石头墓碑,闻一辈子土腥味儿和香烛味儿?”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因为激动而发亮,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我是您儿子!我姓陈!寒水关姓陈的,骨头缝里流的血,从来就不是冷的!”
锅铲重重地砸在锅沿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震得灶台上的粗瓷碗嗡嗡作响。糊糊溅出来几滴,落在通红的灶膛边缘,嗤嗤作响,瞬间化作焦黑的印记。陈石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半边脸,那被边塞风霜和旧日伤痛反复雕琢过的面容,僵硬得像一块风化的岩石。他那只完好的左眼,目光浑浊,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死死地钉在陈望年轻而激愤的脸上。
没有咆哮,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心慌的静默,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死死地压在这方寸之间。
许久,久到陈望几乎以为父亲会永远这样沉默下去,陈石头喉咙深处才发出一声模糊的、仿佛砂石摩擦的声响。他不再看儿子,而是拖着那条瘸腿,沉重地挪到屋子最深处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箱前。他枯瘦的手指在箱盖上摸索着,动作迟缓而艰难,像是在开启一个尘封了太久的噩梦。箱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盖子被掀开,一股浓烈的樟脑和铁锈混合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他从箱底摸索着,捧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对古旧的护腕。青铜质地,边缘早已磨损得圆润光滑,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沉内敛的光泽。护腕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有几道深深刻入铜胎的、横竖交错的划痕,像是某种无声的勋章,又像是凝固的伤口。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瞬间从这对古老的铜器上弥漫开来,驱散了屋里的暖意。
陈石头捧着这对沉重的护腕,如同捧着一段沉甸甸的、浸满血色的过往。他走到陈望面前,依旧沉默。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而庞大,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伸手。”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陈望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冰凉的、沉甸甸的铜护腕触碰到了他的手腕皮肤,那寒意像活物一样,瞬间沿着血脉钻了进去,直抵骨髓深处,激得他浑身一颤。父亲粗糙、布满厚茧和老伤疤的手指,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稳定,将那对沉重的护腕牢牢扣合在他的手腕上。铜质的冰冷和坚硬瞬间包裹了他的腕骨,沉重得像是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扣环合拢时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异常刺耳。陈石头的手指在那冰凉的铜面上停留了片刻,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几道最深的划痕。他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最终,他收回手,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发一言,重新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挪回灶台边,继续搅动那锅早已糊了的稀粥。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陈望的一场幻觉。
只有手腕上那沉甸甸、冰冷刺骨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陈望,这并非梦境。父亲最后那一眼,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心上。
三天后,征北军前锋营开拔的号角撕裂了寒水关铅灰色的黎明。陈望穿着崭新的号衣,手腕上箍着那对沉甸甸的祖传铜护腕,汇入滚滚铁流。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座低矮的土屋,也没有去看城外那片沉寂的坟地。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手腕上冰冷的铜护腕,似乎也汲取了这北风的酷烈,寒气更甚,沉甸甸地坠着,像两块来自幽冥的冰。
黑石岭。名字里透着不祥的坚硬与冷酷。嶙峋的黑色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凛冽的寒风在山坳间打着旋儿,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前锋营的营地扎在一片相对避风的洼地里,篝火跳跃着,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听说了吗?‘瘸叔’今儿个又差点把辎重车赶沟里去!”一个裹着破旧皮袄的老兵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凑近火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戏谑,“那坡陡的,骡子都尥蹶子,他那条腿……啧啧,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非把这累赘塞咱辎重队。”
另一个年轻些的兵卒往火里丢了块干牛粪,嗤笑道:“还能怎么想?寒水关出来的‘老人’呗,总得给点脸面。横竖就是个看坟的,能给咱运粮草,也算废物利用了。”
“废物?”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灌了口劣酒,哈出一口白气,“你们懂个屁!十几年前‘血屠夫’的名号,是白叫的?寒水关下,他一个人堵着豁口砍卷了三把刀!那会儿你们这群崽子还在娘胎里呢!”刀疤脸的声音带着一种对往昔峥嵘的敬畏,但随即又化为浓重的惋惜,“可惜了,那条腿……算是彻底废了。英雄末路啊。”他摇摇头,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也压不住那份唏嘘。
陈望抱着自己的长矛,坐在火堆稍远的地方,默默地啃着又冷又硬的杂面饼。那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耳朵里。他用力咀嚼着,牙齿和粗糙的饼渣摩擦,发出咯吱的声响。手腕上那对沉重的铜护腕,在篝火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父亲那张沉默得如同石雕的脸,还有他拖着瘸腿在坟冢间蹒跚的背影,交替地在眼前晃动。废物?累赘?英雄末路?这些词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铜护腕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营帐角落传来。陈石头蜷缩在一堆麻袋后面,身上盖着条薄得可怜的旧毯子。咳嗽撕扯着他单薄的胸腔,每一声都显得异常艰难,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尽力压抑着,身体佝偻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一个负责分发热汤的伙夫端着碗走过去,语气不算坏,却也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喏,瘸叔,喝口热的,压压寒气。”碗随手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汤汁溅出来些许。
陈石头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因为腿脚不便和剧烈的咳嗽而显得格外笨拙迟缓。他伸出枯瘦的手去够那碗,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陈望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几步冲过去,在父亲那枯瘦的手触碰到粗陶碗冰凉的边缘之前,一把将碗稳稳地端了起来。碗里是浑浊的菜汤,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他蹲下身,将碗递到父亲嘴边,动作有些僵硬,声音更是干涩得厉害:“爹,喝汤。”
陈石头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责备,也没有欣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寂。他顺从地低下头,就着儿子的手,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汤汁。篝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鬓角刺眼的白霜。陈望端着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呼出的微弱气息拂过手背,带着一种衰败的凉意。那些关于“废物”、“累赘”的议论声,此刻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比手腕上冰冷的铜护腕更加沉重。他别开脸,不敢再看父亲此刻脆弱的样子。
就在这时,凄厉刺耳的鸣镝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营地上空死寂的空气!
“敌袭——!!!”
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警哨声紧接着炸响,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盖过了呼啸的寒风!营地边缘的哨塔上,示警的火把疯狂地摇晃起来,在浓重的夜色里划出绝望的轨迹。
死寂被彻底打破,瞬间被极致的混乱和惊怖取代!方才还围在篝火旁嚼舌根、喝劣酒的老兵新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撕碎。有人惊叫着跳起,打翻了火堆,火星四溅;有人懵在原地,像被抽掉了魂;更多的人则是在本能驱使下,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的武器,长矛、环首刀碰撞在一起,发出杂乱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结阵!结阵!他娘的别乱!”校尉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混乱中显得如此微弱。
然而,太晚了。
如同鬼魅般,无数黑影从营地四周嶙峋的黑色怪石后、从低矮的灌木丛中猛地窜了出来!他们动作迅捷无声,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扑向羊群的饿狼。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哨音,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猝不及防的生命。噗嗤!噗嗤!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士兵临死前短促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血腥的炼狱交响!
火光摇曳,人影狂乱地奔突、碰撞、倒下。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恐惧的气息,猛地塞满了陈望的鼻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拔刀,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痉挛着,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却几次滑脱。
“望娃子!趴下!”一个炸雷般的嘶吼在他耳边响起。
是那个刀疤脸老兵!他猛地扑过来,用肩膀狠狠将呆立当场的陈望撞倒在地!几乎就在同时,一支带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嗖”地擦着陈望刚才站立的位置飞过,狠狠钉在后面的辎重车木板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得陈望胸口发闷,死亡的恐惧让他浑身血液都似乎冻僵了。他挣扎着想抬头,目光却被不远处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蹒跚的身影死死攫住!
是父亲!陈石头!
混乱的厮杀人群中,父亲那佝偻的身影显得如此突兀和脆弱。他拖着那条废腿,正艰难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试图从一辆被惊马拖得歪斜的辎重车下钻出来。车辕歪倒,沉重的车身摇摇欲坠。一个挥舞着弯刀、满脸狰狞的北狄蛮兵,正狞笑着大步冲向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刀锋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噬血的寒芒!
“爹——!!!”陈望目眦欲裂,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冲破喉咙!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忘记了老兵刀疤脸的警告,忘记了战场铁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从地上一跃而起!手腕上那对沉重的铜护腕仿佛在发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炸开!他抓起掉落在脚边的长矛,不顾一切地朝着父亲的方向、朝着那个狞笑的北狄蛮兵猛冲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冲过去!挡在爹前面!
他的速度极快,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几步就跨过了混乱的人影,挺起的长矛直刺那北狄蛮兵的后心!那蛮兵显然察觉到了背后的风声和杀意,猛地回身!狰狞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浓的残忍。他放弃了近在咫尺、毫无威胁的陈石头,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陈望这含怒刺来的、带着稚嫩气息的一矛!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巨大的力量从矛杆上传来,震得陈望虎口崩裂,双臂发麻!长矛几乎脱手!蛮兵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对方借势一个旋身,沉重的弯刀带着恶风,朝着陈望因用力过猛而空门大开的脖颈凶狠地斜劈下来!刀锋未至,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已经扼住了陈望的咽喉!他瞳孔骤缩,身体却因刚才的猛冲和格挡的反震而失去了平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刀光在眼前急速放大!
完了!一个绝望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以一种完全违背了常理的、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是父亲!
陈石头那条废腿,在生死一瞬竟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劲弩,又像一颗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在了陈望身前!他的动作扭曲而笨拙,却带着一种山崩般的决绝!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弯刀,没有砍在陈望的脖子上,而是深深地、毫无阻碍地、完全没入了陈石头瘦弱的胸膛!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失控的泉涌,猛地喷溅出来!滚烫的液体溅了陈望满脸满身,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将他淹没。
陈望的眼睛瞪到了极致,瞳孔里映照着父亲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他胸前那柄兀自震颤的弯刀刀柄。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血沫堵住的“呃”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异常清晰地看向陈望,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父亲的温柔?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那个挥刀的北狄蛮兵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个垂死的瘸子竟有如此爆发力。
“啊——!!!”陈望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父亲胸前喷涌的鲜血和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一股毁天灭地的悲愤和狂暴的杀意,如同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
手腕上那对沉重的祖传铜护腕,此刻仿佛与他的骨血熔铸在了一起!冰冷的金属下,是沸腾燃烧的怒火!他丢开了碍事的长矛,反手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出鞘的瞬间,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
没有任何章法!只有最原始、最疯狂的搏命!陈望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合身扑了上去!环首刀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滔天的恨意,朝着那刚刚拔出弯刀、还带着一丝错愕的北狄蛮兵,不管不顾地猛劈下去!
蛮兵仓促举刀格挡。
“铛!”又一声爆响!
陈望的力量大得惊人,竟将那蛮兵震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他根本不看对方的刀锋,眼中只有那张沾着父亲鲜血的狰狞面孔!一刀劈空,第二刀又至!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疯狂地朝着蛮兵的头、颈、胸腹要害倾泻!蛮兵被这不要命的疯狂打法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死!给我死!”陈望嘶吼着,刀锋再次劈下!
那蛮兵终于觑准一个破绽,狞笑着,弯刀毒蛇般刺向陈望因挥刀而露出的肋下空档!
然而,陈望竟不闪不避!他眼中只有毁灭!环首刀依旧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砍向蛮兵的脖颈!竟是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要以命换命!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斜刺里又是一道身影扑来!
是刀疤脸老兵!他怒吼着,用自己手中的半截断矛,狠狠砸向那蛮兵持刀的手腕!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
蛮兵的手腕被砸得一歪,刺向陈望肋下的弯刀顿时失了准头,擦着他的腰侧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剧痛让陈望的动作微微一滞。
但蛮兵刺向陈望的刀被干扰,陈望砍向他脖颈的刀却已到了眼前!蛮兵魂飞魄散,竭力偏头躲避!
“噗——!”
环首刀锋利的刃口,狠狠砍进了蛮兵的肩膀!深可见骨!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半边膀子卸下来!
蛮兵发出凄厉的惨嚎!
陈望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赤红的杀意!他猛地抽刀,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蛮兵惨叫着倒地。陈望看也不看,抬起穿着硬底军靴的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蛮兵的头颅狠狠跺下!
“咔嚓!”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红白之物瞬间迸溅!
浓稠的血浆和脑浆溅满了陈望的裤腿和靴子,温热粘腻。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地上还在抽搐的蛮兵尸体,越过混乱厮杀的战场,死死地钉在不远处——父亲倒下的地方。
陈石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混杂着泥泞和血污的地上。那柄致命的弯刀还深深地插在他的胸口,刀柄微微颤动。鲜血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小溪,从他身下无声地蔓延开来,浸透了破旧的棉衣,也浸透了身下冰冷的泥土。他的身体微微抽搐着,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让那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
陈望丢下滴血的环首刀,踉跄着扑到父亲身边。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里,溅起暗红色的泥点。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加剧父亲的痛苦,只能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爹!爹!你撑住!军医!军医——!!!”他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调,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
陈石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失血过多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他的嘴唇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伴随着更多的血沫涌出。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涕泪横流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痛楚,有释然,有不舍,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哀。他那只枯瘦的、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食指,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无比固执地,指向战场之外一个方向。
陈望顺着父亲颤抖的手指望去。
越过混乱血腥的战场,越过影影绰绰厮杀的人影,在更远处的、被火光映亮的战场边缘,一面巨大的、狰狞的狼头大纛,在夜风中狂烈地招展!那是北狄左贤王的本阵帅旗!黑色的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仰天咆哮的凶狼,獠牙毕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那旗帜,如同一个冰冷的图腾,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和无尽的死亡。
父亲的手指依旧倔强地指着那面狼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血块堵塞的声响。他死死地盯着儿子,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最后一点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刻骨的仇恨,一种燃烧生命的执念,一种无声的、却比雷霆更响亮的命令!
陈望读懂了。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父亲被鲜血浸透的胸前。在那破开的口子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似乎藏着一小块硬物,边缘已经被粘稠的血染红。他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温热的、粘腻的伤口边缘,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被血浸透的纸角。
他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张小小的、早已泛黄变脆的硬纸片。那是一张简陋的全家福画像。画中,年轻的父亲穿着崭新的军服,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意气风发的笑意。他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脸蛋圆润可爱。旁边,一个温婉的年轻妇人依偎着,笑容恬静而满足。这张小小的画纸,承载着一个早已破碎在岁月尘埃里的、关于“家”的温暖幻影。
画纸的背面,一行褪色严重、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娟秀的小字,如同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温柔诅咒,清晰地映入陈望被血泪模糊的双眼:
“愿吾儿永不知晓此物存在。平安长大,远离刀兵。—— 秀云,庚辰年冬。”
陈望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母亲的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原来……原来父亲冰冷沉默的外壳下,一直藏着这样滚烫的、被血泪浸透的温柔!原来他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卑微、所有的“窝囊”,都是为了守护母亲临终前这个卑微的愿望——愿儿平安长大,远离刀兵!
远离刀兵?可他自己呢?他把自己活成了寒水关外一座沉默的墓碑!他把一个铁血战神的灵魂,生生囚禁在一具残破的躯壳里!他把所有的痛、所有的血、所有的思念,都死死地压在这张小小的画像后面,用一生的沉默去履行对一个逝去爱人的承诺!
“嗬…嗬…”陈石头喉咙里的血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只指向帅旗的手,依旧固执地抬着,手指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下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死死锁住陈望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最后的火焰,无声地传递着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执念。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恸和愤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陈望的胸腔里轰然爆发!那悲伤是如此浩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几乎窒息;那愤怒又是如此酷烈,如同地心喷涌的岩浆,将他每一根神经、每一寸骨血都点燃!手腕上那对祖传的铜护腕,此刻仿佛与他的血脉彻底连通,冰冷中透出熔岩般的炽热!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来自父亲、来自无数埋骨边关英魂的狂暴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恐惧和软弱!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和血污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所覆盖!那双年轻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再无半分稚嫩和迷茫,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的杀戮意志!
他轻轻地将那张浸透父亲温热鲜血的画像,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紧贴着同样滚烫的心脏。然后,他抓起了地上那把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环首刀!刀锋上残留的血珠,在火光下折射出妖异的红芒。
“爹!”陈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您看着!”
他猛地站起身!腰肋处那道被弯刀划开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剧烈的疼痛却仿佛成了点燃他生命的薪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目光穿透混乱血腥的战场,死死锁定那面在夜风中狂舞的狼头帅旗!一股惨烈无匹的气势从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中轰然爆发!
“杀——!!!”
一声暴吼,如同平地惊雷,竟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陈望动了!他不再是一个新兵,不再是一个儿子,他化作了一道复仇的飓风,一道燃烧着生命和父辈血魂的闪电!他单手持刀,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肋下不断涌血的伤口,竟以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的姿态,朝着帅旗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挡路者,死!
一个北狄士兵怪叫着挺矛刺来!陈望不闪不避,环首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下而上反撩!“噗嗤!”刀锋精准地切入对方毫无防护的腋下,切断筋络,撕裂内脏!士兵的惨嚎戛然而止!陈望看也不看,脚步没有丝毫停滞,踩着倒下的尸体继续前冲!
斜刺里又冲来一名挥舞着沉重战斧的北狄蛮将!战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当头劈下!陈望眼中只有那面越来越近的帅旗!他竟以左臂上那对祖传的铜护腕,悍然迎向劈落的巨斧!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花四溅!
沉重的战斧被硬生生格开!巨大的反震力让那蛮将手臂发麻,虎口崩裂!陈望的左臂剧痛钻心,铜护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骨裂般的痛楚传来!但他借着这股冲击力,身体顺势一个旋身,环首刀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借着旋转的离心力,狠狠抹过蛮将粗壮的脖颈!
“嗤——!”
血泉冲天而起!蛮将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鲜血糊住了陈望的眼睛,染红了他的视线。他抹了一把脸,眼前的世界一片猩红。腰肋的伤口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冲锋的速度没有半分减缓!那对铜护腕仿佛在发烫,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父亲沉默的心跳,如同无数边关英魂的呐喊,在他腕骨间震荡、共鸣!他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北狄人看似厚实的阵列!所过之处,刀光如匹练翻飞,血雨腥风!那些试图阻拦他的北狄士兵,在他这种完全不要命、只求同归于尽的疯狂打法面前,竟一时被震慑、被撕开!
近了!更近了!
那面巨大的狼头帅旗就在眼前!旗杆粗壮,需两人合抱,深深钉在泥土中。旗杆下,是数十名精锐的亲卫,如同铜墙铁壁!帅旗旁,一个身披华丽狼皮大氅、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北狄左贤王,正惊怒交加地看着这道如同地狱修罗般冲杀而来的身影!
“拦住他!给我剁碎他!”左贤王尖利的咆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数十名亲卫齐声怒吼,如同狼群扑向猎物,刀枪并举,朝着陈望猛扑过来!刀光枪影,瞬间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陈望的体力早已透支,伤口血流不止。面对这最后的、最严密的死亡屏障,他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疯狂!他猛地发出一声震碎肝胆的咆哮,如同濒死巨兽的最后一击!他不再格挡,不再闪避!他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悲愤,都灌注于手中的环首刀!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到刺耳的厉啸!
他以自己的身体为撞城槌,以手中的刀为獠牙,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朝着那面狰狞的狼头帅旗,发起了最后的、玉石俱焚的冲锋!
噗嗤!噗嗤!噗嗤!
数支长矛刺穿了他的大腿、肩胛!冰冷的矛尖带着滚烫的剧痛透体而出!沉重的弯刀砍在他的后背,撕裂皮甲,深可见骨!温热的血如同喷泉般从他身上多处伤口狂涌而出!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但他冲锋的势头,竟没有被完全阻止!那巨大的、源自血脉和灵魂的惯性,那被父辈之血点燃的决绝意志,支撑着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狠狠撞入了亲卫群中!手中的环首刀,借着这最后冲锋的惯性,带着他全部的生命重量,朝着那粗壮的旗杆底部,以开天辟地之势,疯狂斩落!
“给我断——!!!”
刀光如怒龙狂啸!倾注了所有生命和意志的一刀!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巨响!粗壮的旗杆木屑纷飞!坚韧的硬木在灌注了无尽悲愤的刀锋下,竟被硬生生斩开一道巨大的、足以致命的裂口!
旗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那面象征着北狄王庭威严和此战胜利的狰狞狼头大纛,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蟒,猛地一歪,然后开始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着一侧倾斜、倾倒!
就在帅旗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中,就在北狄人惊骇欲绝的尖叫声中,陈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头,目光穿越混乱的战场,死死地望向父亲倒下的方向。
那个方向,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地方。
陈石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竟还顽强地睁着一条缝隙。他灰败的脸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沉重、所有的沉寂,都在帅旗倒塌的巨响声中,如同冰雪遇到烈阳,瞬间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极致的光亮!那光亮,是夙愿得偿的解脱,是血脉传承的欣慰,是埋藏心底数十年的铁血豪情,在生命尽头最后的、最辉煌的绽放!
他沾满血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想将这天地间最后一口气息化作雷霆。他张开了嘴,用尽残存的所有生命,从被血块堵塞的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破碎的、却仿佛用灵魂嘶吼而出的音节:
“好——!!!”
那声音嘶哑、短促,却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砸在陈望的心上!砸在整个喧嚣血腥的战场上!
吼出这一声后,陈石头眼中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他那一直固执地指向帅旗方向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里,溅起几星暗红的泥点。嘴角,却似乎凝固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释然的弧度。
陈望看到父亲最后那一声无声的嘶吼,看到他眼中那瞬间迸发的、足以照亮整个北疆寒夜的光亮,看到他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父亲那声用生命吼出的“好”字,在灵魂深处反复回荡,震耳欲聋!
他笑了。满身是血,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却笑得无比畅快,无比悲怆!
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的环首刀脱手落下,深深插入泥土。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朝着父亲倒下的方向,轰然倒下。
冰冷的泥土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包裹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北狄人因帅旗倒塌而陷入的巨大混乱和惊恐的尖叫,还有己方将士绝地反击、爆发的震天喊杀声。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沾满血污的手指,隔着衣襟,轻轻地、无比珍惜地按在了胸口的位置。那里,紧贴着心脏,是那张被父亲体温和鲜血浸透的小小画像,和画像背面,母亲那行温柔而残酷的祈愿。
铜护腕冰冷的边缘,硌着他的手腕,像一道来自父辈的、永不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