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停的雪与乌龙茶》

九月末的北京,暑气还未完全褪尽,蝉鸣在午后的树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林远抱着刚领到的大二教材,步履匆匆地穿过银杏大道的起点,往工学院楼走去。他不是个特别外向的人,熟悉的朋友圈就那么几个,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图书馆、画室和建筑系的模型工坊。

陈雪在对面人文学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西方美学史》。阳光透过叶子缝隙,在她白色的帆布鞋和书本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她旁边散落着几个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着周末市集上新买的耳环和奶茶新品。陈雪偶尔应和两声,更多时候是埋头在自己的书页里。她不是不合群,只是习惯性地喜欢留一小块空间给自己,观察路过的人流和飘散的思绪。

他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交集,发生在半个月后一场不合时宜的初雪里。

那是个十月的下午,天气预报本该是秋高气爽,却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夹杂着冷冽的雨丝。校园里瞬间炸开了锅,南方来的同学惊喜地尖叫着拍照,本地学生则嘟嘟囔囔地翻找着包里压根没带的伞。

林远刚好被教授拖堂,在充满石膏粉味和机器噪音的模型工坊里多待了半小时。等他匆匆收拾好东西冲出来时,雨雪已经转大。图书馆是回不去了,他决定一口气跑回宿舍。经过通往校外小吃街的岔路口,他看到路边人行道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陈雪。她背对着马路,蹲在地上,一只手徒劳地挡在头顶,另一只手却固执地、仔细地在地上涂抹着什么。雨雪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白皙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

林远犹豫了一下。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看着那身影有点莫名的…固执?或者说笨拙的执着?实在不像是在躲雨的样子。他停下疾跑的脚步,想了想,把夹在课本里的、用来画草稿的一张A2大小硬卡纸抽了出来,走了过去。

“同学,”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清晰一点,“雨大了,你…需要纸挡一下吗?”他把纸递过去。

陈雪像是被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雨水让她睁眼有些费力,但林远还是看清了她微圆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一丝被打扰的窘迫。她的脸上沾着几点泥渍,像只偷溜出来的小花猫。

“啊?哦…谢谢。”她有些慌乱地接过纸,举过头顶,顺势看向地面。

林远这才发现,她刚才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小石子,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胖雪人,只有头和身子,帽子还没来得及画完就被雨水晕开了一半轮廓。

“我…看到下雪,就忍不住想画一个。”陈雪解释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好意思,“结果画到一半雨就来了…真奇怪,十月底就下雪了。”她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

林远看着地上那个“雪人遗骸”,又看看眼前这个头发微湿、脸上沾泥、眼神却亮晶晶的女生,觉得这场景有点奇妙的荒谬,但又莫名有趣。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你画得挺可爱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傻。

“是挺奇怪的。”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句,目光扫到她怀中用帆布包小心翼翼护着的书,“快回去吧,别淋感冒了。”说完,他转身就打算继续冲刺。

“同学!”陈雪喊住他,声音大了些,“谢谢你…呃…怎么还你纸?”

“不用还了。”林远摆摆手,没再回头,快速融入了细密的雨雪和匆忙的人流中。他有点后悔没问名字,但转念一想,这么大的校园,未必还能再碰见。

那张纸后来怎么样了,陈雪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擦干了被她放进包里,或许后来被揉皱了丢进了某个垃圾桶。但她记住了那个递纸的男生。他个子挺高,清瘦,侧脸线条利落,穿着深灰色的连帽卫衣,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很短,像是常年握笔的手。匆匆一瞥,感觉是个话不多但动作利落的人。

这细微的涟漪很快被日常淹没。他们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忙碌。陈雪在《艺术导论》课上偶尔会走神想起那个雪人的轮廓和男生模糊的背影,转瞬又被老师的讲解拉回现实。林远则在模型工坊里,对着复杂的图纸和冰冷的材料,脑海里偶尔闪过那双在雨雪中执拗画画的眼睛,像冬日里一盏安静的小灯,随即又熄灭在赶工的压力下。

他们之间的桥梁,是图书馆三楼角落的那个靠窗座位。

林远总是在下午课后固定出现在那里,摊开厚厚的《建筑构造》和《结构力学》,旁边必然放着一瓶冰镇的乌龙茶。他习惯戴着耳机,隔绝周围的细微声响,除了翻书和笔记的沙沙声,他很少发出其他动静,专注得像一幅静止的画。他的座位靠窗,冬日阳光好的时候,会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镀一层浅浅的金边。

陈雪则像一只嗅觉灵敏又安静的猫。她并非每次都坐在林远旁边或对面,但不知不觉,她的活动半径开始围绕着那个角落。有时坐在斜后方能看到他书架的空隙,有时会在同一排书架翻找文献时,不经意瞄到他紧锁的眉头。她渐渐发现他翻书很快,但笔记做得极其工整;他喝乌龙茶总是不紧不慢,留下茶渍的位置都出奇地一致;遇到难题时会不自觉地用手指卷书页角,思考通了那页角就会奇迹般地被压平。

她开始留意建筑类的期刊。不为别的,因为林远常常翻阅它们。一次借阅时,她发现新刊刚上架就被一个叫“林远”的学生登记借走了。这个名字,像一个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她心中的盒子——“哦,原来他叫林远。”

契机在期中过后的一次选修课上到来。

为了拿满学分,林远选了一门《现代艺术思潮》,地点在人文学院一间不小的阶梯教室。上课第二天,他匆匆赶到,教室里人已坐了大半。他扫了一圈,后排已经没有连着的空位,视线往前,竟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在雨里画雪人的女生,陈雪。她身边刚好空着一个座位。

林远脚步顿了一下。犹豫只在瞬间,他便走了过去。“同学,这里有人吗?” 陈雪闻声抬头,四目相对。显然,她也认出了林远。一丝惊讶闪过,随即是浅浅的、带着点了然的笑意。“没有。”她轻轻摇头,把放在旁边位置上的帆布包收回来放到腿上,腾出了地方。

林远坐下,拿出课本和笔记。空气一时有些安静。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一瓶冰镇乌龙茶放在桌角——这是他思考时的固定伴侣。

“你也选了这门课?”陈雪主动打破沉默,声音不大,正好够两个人听见。

“嗯,必修学分差点。”林远应道,声音同样不高。他看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书封——设计精良的一本精装书。

“《包豪斯设计原理》?”陈雪念出了书名,语气带着点熟稔,“建筑系的吧?难怪会选艺术思潮。”

“嗯,辅助理解空间和形式。”林远有些意外她对专业的准确判断。

“我叫陈雪,人文学院的。”她自然地自我介绍。

“林远,建筑系。”他点头回应。

这简单的互相认识像一粒微小的种子落了地。老师开始讲课,两人便不再交谈,专心听讲。只是林远注意到,陈雪记笔记很细致,思路清晰,框架感很强。休息时间,林远习惯性地拿起那瓶乌龙茶喝了一口。

“看来你很钟情这个。”陈雪微笑着说,目光扫过瓶子。

“习惯了,提神。”林远解释了一句,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被人注意到这种小习惯。

“我也挺喜欢乌龙茶的味道。”陈雪的声音依旧轻快,“不过我喜欢喝热的。”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因为固定的座位渐渐熟络。课前课后会聊两句天,内容天南地北:这节课某个观点的不同理解,对某个艺术家的看法,甚至抱怨食堂新出的黑暗料理。

林远发现陈雪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敏锐健谈。她能接住他关于现代建筑某些艰深理论的讨论,也能分享有趣的人文历史故事;她既能安静专注地听别人说话,表达自己观点时也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温和但不容忽视的真诚。他偶尔分享模型进展时的挫败,她不会说空洞的安慰,而是安静听完后,试着从他的角度分析:“是不是这个地方的节点受力逻辑不够清晰?”

而陈雪则看到了林远“沉默”下的另一面。他做事一丝不苟,对专业问题有近乎偏执的严谨,思维逻辑异常缜密。他并不冷漠,只是表达方式直接且效率优先。当聊到他真正热爱的建筑空间与人的关系时,他的眼睛会发出难得的光彩,言语也会变得生动具体。

真正的破冰是在一次小组作业。

《现代艺术思潮》课需要完成一个研究课题并做演讲展示。老师临时变更了规则,要求自由组合成五人小组。当陈雪转头去找相熟的几个女生时,发现她们早已三三两两组好了队。教室里的空档不多,林远似乎也落单了,正看着他手机上老师刚发的作业要求眉头微蹙。

两人的目光在略显嘈杂的教室里碰到了一起。

几乎是同时,两人开口:“要不要……一起?”

相视的瞬间,都有点想笑。那个尴尬又有点默契的感觉,把之前的某种无形隔膜彻底戳破了。他们的组合,自然而然又加入了另外三个落单的同学。五个人很快分配了任务。林远负责技术部分——PPT制作、逻辑梳理和一部分讲稿;陈雪负责主讲的思路设计、内容串联和文稿润色;另外三个同学负责资料搜集和辅助工作。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成了图书馆的常客搭档。泡在同一个阅览区,摊开各自的电脑和资料。

工作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林远思路太技术化,第一次整合出的逻辑在陈雪看来“像建筑分析报告而非艺术探讨”。陈雪则想把复杂概念具象化,引入太多生活案例,又被林远指出“结构松散,核心模糊”。

分歧出现时,气氛会有点沉闷。但陈雪不会赌气,总是努力地用他能理解的逻辑(比如空间比例、结构稳定性)去解释自己的意图;林远也放下了面子,尝试理解她强调的“情绪共鸣”和“叙述节奏”。他们讨论、争论、推翻、重来。奇怪的是,这种碰撞非但没让人烦躁,反而激发了一种奇妙的兴奋和投入。每一次的解决分歧后,方案都更清晰有力了一分。

一起熬夜到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一起去校外唯一深夜营业的面馆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并肩走在月光清冷的校园小径上,讨论着课件里某个细节的修改方案。疲惫、饥饿和压力交织,却也被共同的目标和彼此支撑的安心感冲淡。

林远发现陈雪熬夜时眼睛会变得特别亮,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嘴角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讨论到某个有趣的点时,她会笑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而陈雪发现林远在专注工作时,那种沉静内敛的气质很有感染力,让浮躁的心也跟着沉下来;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致——比如把修改好的文档提前按时间节点分类发给她,比如默默在她快睡着时递过来他习惯的那瓶冰乌龙提神(虽然还是冰的),都带着一种笨拙的体贴。

最后一晚,课件最终确认无误,演讲流程也对练了一遍,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走出学院楼时,已是深夜一点,夜空澄澈,几颗寒星清晰可见,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总算搞定了!”另一个小组的女生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太不容易了。”陈雪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语气里是疲惫后的轻松。

林远默默走在陈雪旁边。夜晚的校园格外安静,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鸟叫。

“谢谢。”林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很厉害。”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从没想过会和一个人这样高效地合作,碰撞、摩擦却火花四溅,最终融合成更好的东西。

陈雪愣了一下,看向他。星光落在他深色的外套和肩头,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看不出太多情绪,但语气是温和的。

“你也是。”她轻声回道,心里有种温热的踏实感,“没有你的逻辑和技术,我做不出那么清晰的框架。”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乌龙茶也很提神。”她自己都笑了。

林远嘴角也微微上扬。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种无需过多言语的轻松与默契流淌在安静的夜色里。并肩而行的距离,似乎也悄然拉近了一些。

小组展示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掌声响起的那一刻,林远和陈雪看向对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亮闪闪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之后,一切都变得自然又顺理成章。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固定地出现了一对安静学习的身影。不同的是,林远习惯性地会在旁边多放一瓶冰镇乌龙茶,虽然陈雪每次喝第一口都会蹙一下眉,但还是会笑着道谢然后慢慢喝完。而陈雪的帆布包里,有时会多出一个小纸盒,装着图书馆一楼咖啡店新出的、不那么甜腻的红豆酥,她说挺好吃的,他也就尝了。

他们会一起听音乐节,在人潮的边缘感受青春的喧嚣;会在周末没有任务时,各自骑一辆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京城旧胡同与新街区的缝隙里,为某个有趣的建筑立面或墙角一簇倔强的野花驻足;会为了一个理论争论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时就去操场走圈,直到步子放缓,争论也不知不觉平息,变成了对未来的闲聊;也会在某个疲惫的下午,什么也不做,各自安静地看书,阳光在书本上移动,只余翻页的沙沙声和乌龙茶瓶偶尔放下的轻响。

爱意,就在这一帧帧极其日常的画面、一次次默契的无声对望、一点点悄然融入生活习惯的细节里,静水深流般地累积、沉淀、满溢。没有山呼海啸的告白,只有当他注意到她穿新裙子时眼神多停留一秒被戳穿时的耳根泛红;只有她习惯性地在书包侧兜替他多放一支备用笔;只有他在做不出方案心烦意乱时,看到她递过来写着简单鼓励话语的小纸条(不知道哪次顺手扯下的乌龙茶商标纸)时心头的暖流;只有她在被琐事困扰时,听到他简练却切中要害的一句话分析瞬间的豁然开朗。

这种感情,像北方的春天,看似平淡沉静,实则蕴藏着破土而出的强大力量。

又一年初雪落下,还是十月,但这次是预报过的,雪片大而蓬松,温柔地覆盖了银杏大道。校园里再次喧闹起来。晚上九点多,林远和陈雪一起走出图书馆。清冽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灯光下的雪花格外晶莹。

“这次下雪,可以画一个完整的雪人了吧?”林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雪夜里带着笑意,看向陈雪。

陈雪正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闻言转过头,灯光映着她微红的鼻尖和弯起的眼睛,像藏了整个星河的湖泊。“这次太晚了,地上雪还不够厚。”她笑着,语气调皮。

林远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步,从随身的旧画夹里(平时用来放建筑草图)抽出一张干净的A3纸板。然后,在图书馆台阶旁明亮的灯光下,拿起随身带的碳笔,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酝酿了几秒,竟弯腰直接在雪覆盖了一薄层的地砖上画了起来。

线条迅疾有力。片刻,一个顶着小礼帽、围着红围巾、有着标志性纽扣眼的胖雪人轮廓清晰地出现在雪地上。虽然是用碳笔画在粗糙地砖上的速写,却充满了神韵和温暖的童趣,一看就是“老手”。

陈雪惊讶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熟练的线条,又惊又喜:“你居然也会画?”

林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碳粉,眼里带着点难得的得意:“建筑系,基础课也有美术,画个雪人算什么。”他看着地上那幅“雪中涂鸦”,语气变得柔和:“而且…去年某个傻瓜淋着雨也要画的样子,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大雪无声飘落,落在他们肩头,也落在那个地砖上的小胖雪人身上。陈雪望着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有力地跳动着,像春天冲破冻土的嫩芽,带着不容置疑的欣喜和安稳。

他走到她面前,雪花落在他微乱的发梢,灯光照亮他深邃的眼底。

“陈雪,”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少了平日的干脆利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我们在一起吧。以后…每个冬天,都能一起画雪人。”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渲染,像他做设计的风格一样,直抵核心,朴素却无比真实。陈雪看着他眼中流露的温暖坚定和自己小小的倒影,那一直充盈于心的、踏实得如同呼吸的爱意,终于有了清晰的名字。她用力点点头,笑容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明亮。

“好。”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揉一下她的头发,伸到一半,犹豫了一下,最后落在了她蓬松的羽绒服帽子上,轻轻拍了拍雪。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覆盖着整个校园,也温柔地覆盖了此刻和他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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