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文/汪曾祺
梧桐树很早就被中国人所注意。它的叶子大，有特色，容易让人记得。《庄子》里就说：“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说得非常肯定。鹓鶵就是凤凰一类的东西。凤凰“非梧桐不栖”，因此故宫和颐和园里都种着许多梧桐。
但《庄子》的这句话，也让人想到，梧桐的种植，大约和凤凰的传说有些关系。然而梧桐树却实在是极平常的，它不像松柏那样常被诗人所歌咏，也不像槐榆那样常被古人所记述。它只是那么自自然然地生长着，在许许多多的城市和乡村里，我们都可以看到它。
梧桐的叶子生得很有趣。叶柄很长，叶片也大，呈掌状分裂。叶子和叶子之间，不会重叠得太密，也不至于疏落得可怜，总之是恰到好处。到了秋天，梧桐叶子变黄，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很有一种潇洒的气派。北方的梧桐，叶子落得早些，一到立秋，就“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了。而南方的梧桐，叶子落得晚些，有时候到了初冬，还有几片叶子挂在枝头，在寒风里抖动着。
梧桐是会开花的。花很小，不太起眼，黄绿色，没有什么香味。结的籽，可以炒食，叫做“梧桐子”。炒梧桐子，我在北京没有见过，在江南则很普遍。小时候吃过，香香的，有一点涩味。
梧桐树有一个特点，容易招虫子。有一种虫子，叫做“梧桐刺蛾”，专门吃梧桐树的叶子。有时候，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叶子会被吃得光光的，看起来很可怜。不过，梧桐树自己似乎并不在乎，第二年春天，它又会长出新的叶子来，而且长得更茂盛。
在我的记忆里，梧桐树总是和院子连在一起的。北方的四合院，南方的天井，都常常种着梧桐。夏天，梧桐叶子遮住了太阳，院子里就显得很阴凉。秋天，叶子落了，太阳光直射下来，院子里又变得很明亮。梧桐树似乎很懂得人们的心意，该遮太阳的时候遮太阳，该让太阳进来的时候就让太阳进来。
现在，许多老的院子都已经拆掉了，梧桐树也就少见了。有时候在马路边上看到一棵梧桐，就会想起从前院子里的梧桐树，以及树下的那些生活。
梧桐树的确是很平常的，但它的平常之中，又有一种不平常的气度。它不像有些树那样，故意长得奇形怪状，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它也不像有些树那样，娇生惯养，需要人们精心照料。它只是自自然然地生长着，不管有人注意没有人注意，它都那么自自然然地生长着。
我想，这大概就是梧桐树的可贵之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