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术与禅心》的作者去日本学禅,而在东方,禅并非可以以语言传授的理论(正所谓“不立文字”),而是要通过参与者的体验去感受的,“不是一种推论出的理论,而是一种直接的经验。”(P23)作者奥根·赫立格尔通过箭术的修习接触到了禅,而且也发现东方人往往可以通过绘画、戏剧、茶道、插花、剑道等生活或艺术形式收获禅心。
作为中国人,我们是幸运的。因为书中所描述的通向禅心的途径往往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经验。甚至,在中国人的语境中,行、住、坐、卧无一不是参禅悟道的途径,端看你用心在何处。可惜的是,现在的我们距离这样的日常生活和经验又有些陌生,因为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了传统及其修习之道。毕竟早在作者创作这本书的年代国人去日本学习西方经验就和西方人去日本寻找东方一样普遍了,此后愈盛。
作为习惯于逻辑理性的西哲学者,赫立格尔的以箭参禅之路遇到了许多波折,比如:怎样不用肩膀和手臂力量去拉开弓?怎样实现不费力地心灵拉弓?怎样无所求、不刻意松开手地射出箭?怎样做到没有箭靶地射箭?箭术师父阿波研造告诫道:“你越是顽固地要学会射箭击中目标,你就越无法成功,目标也离你越来越远。”(P51)“因为那些实际目标将使对大道的目标成为不可能。从古至今的箭术大师都会同意,要想接近这种艺术,只有那些心境纯净、不为琐碎目标困扰的人才能做得到。”铃木大拙在序言《无艺之艺》里强调了无念和平常心的重要:“心智必须首先接近无念”。
师父将拉弓放箭分解为以下步骤:“握弓、搭弓、举弓、拉弓并停留在最大张力状态,然后放箭。每个步骤都开始于吸气,然后将气屏在腹部,最后呼出。” (P41)我想有过八段锦修习经验的人应该比较容易体会到这点——每个动作开始或向上时吸气,屏住,动作向下时呼出。这与拉弓时结合呼吸,气沉丹田的要点一致。“吸气是融合与联接;屏住呼吸使一切进入状况;而呼气是放松与完满,是克服一切限制。”(P39)
我们如今常被一些概念捆绑,比如一度非常流行的“刻意练习”概念,教导你要有一个明晰的目的,在这个目标的前提下大量并且最好足够努力地训练。而在奥根·赫立格尔的箭术修习中则恰恰相反,师父反复强调要放松、要没有目的,“不要思索你该怎么做,不要考虑如何完成它。”(P49)“真正的箭术是无所求的,没有箭靶!……阻碍了你的,是你的用心太切。你认为自己如果不去做,事情就不会发生。”(P51)这似乎是一种关于如何不刻意的练习。
“不刻意”是否意味着轻率和不郑重?恰相反。“箭手以弓的上端贯穿天际,弓的下端以弦悬吊大地。放箭时如果有一丝震动,便会有弓弦断裂的危险。对于有心机(PS.我感觉这里表述为“机心”更贴切)与暴躁的人而言,这种断裂便是永久的,他们便陷入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可怕境地。”(P53)这更像是要求修习者摒弃思维志意等后天生成的刻意,觉知自身可以与天地相往来的本心,这样的过程大概被佛家称为“明心见性”,被道家称为“物我两忘”,被儒家称为“天人合一”,是对当下自己身心感受的正视和对天地万物的郑重。不仅箭术,任何一种传统文化的修习的最终指向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修习传统文化可以体悟禅心。我在学习中医临证课时老师也反复强调要重视感受,不要过度依赖思维,可见传统文化或者技艺的修习中更加强调的是行为体验,而非思维理性,在修习中实现“以心传心”。
这种“不刻意”还牵涉到一个问题——要不要练习技术?当然,且技术必须纯熟。“为什么箭术可以学习的技术必须练习到滚瓜烂熟的地步。如果一切都决定于射手的无所求和无我,那么它的出现必须自动地发生,不需要理智的控制与反应了。”(P61)为了让技术成为“下意识”地行为,必须要练习又练习,重复再重复,使之如身体本能一样娴熟自然,对自己的技能有完全的控制,无需再在技术上用力。松弛感正源于这种可以完全控制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