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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八岁那年,柳叶刀十八岁。
当我沾满泥泞的爪子抓起街边铺子里的白馍被店家提溜进去时,他看也没看我一眼。
“哥哥,救救我!”我胡乱地喊着他,还不忘往嘴里塞馍馍。
我真的饿极了,他却好像不用吃饭似的,我跟了他一夜又一天,他脚步不停,连口水也没喝。
“哪来的小乞丐,爷爷的馍也是你能顺的?”店家一手将我嘴里还没咽下的馍抠出来,又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顿,“喲,还是个女娃娃。”
是啊,才一天时间,我就成落魄小乞丐了。
昨天傍晚我搂着一筐菜进院子,老远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脚下又踢到一把极其锋利的刀,我便呆站在门前,再迈不开一步。
我家是打铁的,家里人都老实本分,不曾与人结仇。
日头渐落,余光洒在血流满地的门庭前。柳叶刀就从身后阴惨惨的背景中走出来,一身轻便黑衣,手上拎着把未沾血的剑。他一步步朝我走近,连脚步声都没有,剑尖指上我的鼻尖,白光晃进我的眼睛里。
“你是瞎子?”他问。
我站在原地,呆滞着,任剑刃反射的阳光刺进眼睛,一丝反应也没有。
“我娘呢?我爹爹呢?我……我哥呢?”我哆嗦着唇,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张了口。
“死了。”他淡淡道,跨步掠过我就要走。
我丢下手里的菜筐子,转身扑住他的腿,被他拽倒在地。我埋着头,死死地抱着他,被他拖着滑了几米才终于停下来。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眼泪从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俯身扒开我的手,哑着嗓子:“被人杀了。”
我手脚并用抓着他不放,眼泪鼻涕一把把地擦在他衣摆上。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2
柳叶刀这个杀千刀的,我一个孤苦无依又眼盲的小女孩,他一点都不心疼。
我死死拽着他的衣摆,跌跌撞撞跟着他,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跑,记不清已经摔了多少次,又爬起来扑上他多少次,我们穿过了寂静的山林,走过了夜深的小镇,又来到了人声鼎沸的京城。
早点铺子真的太香了,新鲜出炉的白馍馍抓在手上烫得我直叫唤,但我饿得头晕眼花,顾不了那么多。
店家把我绑着吊在蒸笼上,这下蒸气熏得我真的要死了。
仿佛已经被蒸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柳叶刀终于来了。
“水……喝水……”我喃喃着,垂着头,浑身浴火,头昏脑涨,人也要被蒸发,好像已经看到了死去的亲人在向我招手。
“给她水。”柳叶刀说。
“你是谁?”店家语气很是嚣张,“凭什么听你的?”
“给她水。”柳叶刀又说。
“好啊,你从我胯下钻过去,我就给她水。”店家掀起衣摆,叉开腿。
我听到四周一片唏嘘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嗡嗡地在我耳边,震得我脑子好疼。
不一会儿,水被喂到了我唇边。
我双手双脚被反绑在身后,身体在空中摇来荡去几乎要散了架,眼睛也睁不开,近乎无意识地絮絮呢喃着:“哥哥,救我,我不想当乞丐。”
他的手又僵了僵,碗里的水被我碰翻了一半。
“我只有一个人了,你不要丢下我。”我虚弱地喘着气,用尽力气哀求他。
柳叶刀放下碗:“放了她。”
那得了势的店家却着实变态,抽出他的剑来:“来啊,杀了我,杀了我就放了她。”
然后他死了。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在官府来之前,柳叶刀把我解下来抗在肩上,三下两除二就轻功奔到了无人的郊外。
果然以他这番功力,正常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脸上的蒸气凝成了水,我胡乱地抹了一把,然后糊在柳叶刀的胸膛上。
他一把把我甩下来:“离我远点。”
我又扑过去粘着他:“哥哥,我叫林三妹,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眉毛隐隐抽了抽:“柳叶刀。”
“柳哥!”我拿脸蹭着他的腿,“你刚刚真的钻胯了?”
他蹲下身来,捏住我的下巴,力气好大,逼着我的脸正对着他。
“跟着我,记住,不看,不听,不问。”
3
此后我终于跟着柳叶刀回了家。
他的家在城郊一处僻静的茅屋里,不算富丽,倒也整洁,东西很少,摆放地整整齐齐,好像根本就没怎么动用过,一看就是常年寡居的男人。
我撩起袖子,双手叉腰就摆出一幅当家主妇的样子:“以后柳哥的家务事,我林三妹包了。”
他在身后隐忍着,终于噗嗤笑了一声。
对嘛,笑起来就好了。
柳叶刀的声音听起来分明不及弱冠,说话却总装着一幅阴沉沉的样子,说也说不过三句。
其实我也并不很会干家务事,我娘很疼我,我眼睛又不便,只是力所能及帮忙打打下手,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我给柳叶刀做的第一顿饭大概是一坨黑炭。
我把碗筷摆好放在外头的桌子上,他阴着脸看了看,就回屋里去了。
我饿得慌,入了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味,竟一个人坐在外头吃完了。
入了夜,我撑着手在门前看星星,用我迷茫的双眼盯着夜空,鼻子前飘来一阵桂花糕的香气。
他果然有私藏。
柳叶刀将一包拆开的桂花糕放在我手里,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你的眼睛……”
“嗯嗯,我的眼睛能分得清白天和黑夜,就只能看到这么多了。”我吃得满嘴都是,囫囵地应着。
本来眼睛就只能感受到一些光线,不看不听不问对我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柳叶刀小声地叹了口气。
终于开始心疼我了吗?我心里窃喜,却装着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叹什么气啊柳哥,人各有命,想开点啦。”
仿佛被杀了全家的是他不是我似的。
柳叶刀愕然,低着头咽下了一块桂花糕。
我举起一块糕来往他那个方向递过去:“柳哥,这一块,谢你救命之恩。”
他半晌没接,我抛回自己嘴里,从包里又递过去一块,这次好像递得太过,直怼到了他唇上:“这一块,谢柳哥收养之恩。”
柳叶刀呜了一声,我又拿回来自己吃了。
“你。”他一时语塞,刚刚那块分明已经沾了他口水。
“这回终于吃饱了。”我满意地捋着肚子。
“借花献佛。”柳叶刀鼻哼一声,擦掉嘴边的糕饼屑。
我倒下身子,躺在屋檐下,双手交叉卧在脑后,美美地闭上眼睛:“每日太阳还不出来,就听见我娘磨豆,太阳出来了,就听见爹爹和叔伯打铁,太阳落了,我哥牵牛回来,拍手唱歌,摘一朵花给我。”
夕阳原本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记忆。
“林三妹。”柳叶刀坐在我身旁,扭过头看着我。
我迷蒙着睡了过去。
这两天真是太累了,身体好累,心也累。
4
第二天醒来却在马棚里。
这柳叶刀是有多不待见我。
那我偏要迎难而上,让他敞开心扉。
我从草垛里爬起来,把他的马喂得饱饱的,又摸索着进了厨房,刚准备折腾一番,柳叶刀在门口咳了一声。也不知他一大早做什么去了,身上还沾着晨露。
“林三妹。”他闷闷地唤了一声。
其实人的全名叫起来总是带着凶气的,但我喜欢听他叫我,喜欢听他说话,说很多很多话。
“柳哥。”我停下舀水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将一朵花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摸上他的手,然后摸到那朵柔软的小花,按捺着心里的欢喜,明知故问道。
“朝颜。”他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什么?”我接过那朵花,拿在手里细细抚摸,又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雅清新的草木香。
“就是牵牛花!”柳叶刀恼羞成怒,转身走了。
我在后面咯咯笑个不停。
过了一年,我从马棚搬到了厨房。
又过了一年,我终于睡在了柳叶刀对面的房里。
柳叶刀每天清晨都在我房门外插一朵朝颜,久而久之,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朵花我都会忐忑不安。
其实第一次他给我花时我便闻到他的黑衣上有隐隐的血腥味,就像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我虽眼盲,但听力和嗅觉却极好,他总在入夜时出门,清晨回来。
他的衣服从来不让我洗,房间也不许我进。我恪守本分,老老实实地遵循着他定下的“三不”规矩。
后来他又给我削了根木头盲杖,说行事拿着它方便些。这么多年过来我其实根本不需要盲杖,做事情也不含糊。我把盲杖往地上一丢,跟他发脾气:“柳哥,你不如教我些功夫,我也好防身。”
“断不至于像我家人那样惨死。”
柳叶刀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极其漫长,气氛压抑地我快要喘不过气。
许久,他捡起盲杖,丢进了柴火堆里,转身便走了。
那一晚是我一个人吃饭的,直到第二晚也是。
柳叶刀整整三天没有回来。
第四天清晨,他终于带着一身的伤倒在了篱笆门前,血迹蜿蜒了一路。
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一朵被血染的朝颜花,笑着递给我。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花上。
我这辈子也就哭过那么几回。
柳叶刀晕了过去,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弄到了床上,给他清洗伤口。他好像还中毒了,嘴唇乌黑,面容青紫。
没错,我能看见。
5
见到柳叶刀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他杀了我一家。
杀手的眼神是带着锋芒的,刚刚灭了我满门的他眸中还有无尽的嗜血和冷漠,那目光朝我看来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悯。
也许他接到的任务就是杀了我全家,包括我。
他的剑太快了,快到杀人不见血。
我爹常说,世上有把杀人不见血的剑,是我们祖上铸的,是名剑,是最厉害的剑。
如今持剑的人叫柳叶刀,世间第一杀手。
爹爹说的时候神情是何等的骄傲,怎会想到自己就死于这把剑下。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柳叶刀拿着剑走过来,像在看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他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步伐矫健,身形高大,面容干净,眼神犹如冰封的古井,寒光闪烁,冷冽而深邃,好像分分钟就要要了我的命。
胸中的恨与惧,悲与怒挨个转了个遍。想要在他剑下活命,我只能装。
他用剑指着我,剑尖离我的脸不到一寸,冰冷的剑意令人不寒而栗,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寒毛都根根竖起。可我一动不动,任凭他把阳光反射进眼睛里。
我成功了。
他以为我是瞎子,看不见凶手的脸,他要放过我。
可我怎么能苟活,我要活着,我要强大,我要报仇。
我死死地缠着他,哪怕他直截了当地报出他柳叶刀的名号,我也装作不知道。
他不肯教我武功。
是啊,怎么能教仇人武功,万一得知真相,到头来被反咬一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常年贴着死亡行走,这张才二十几岁的脸已经生了许多细小疤痕。他闭着眼,下颌的线条收紧,嘴唇紧抿,哪怕昏睡过去,周身依然是冷冽的气息。他脸上血迹已经擦干净了,敞开的胸膛上缠着绷带,又渗出来新鲜的血。
仇人就在我眼前。
我伸手覆在他发黑的唇上。
他额头冷汗流下来,紧闭的眼睫轻轻颤动,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惊,以为他要醒过来,急忙恢复一脸担忧的模样。
他却没有醒,只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捏得我的骨头都好像要碎了。
“林……三妹。”他梦魇了,嘴唇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句,“三妹,快跑……”
他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脆弱到哪怕我手无缚鸡之力也能立刻收了他的命。
我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
6
柳叶刀昏睡了两天,醒来竟吵着要吃我做的饭。
我现在手艺挺好,都觉得自己出去做厨子也能谋生了。
他给自己运了功又吃了药,那不知是什么的毒很快就消减下去了。
只是看到自己躺在我房里,脸红到了耳根。
这算什么,我看到他光裸的健硕的胸膛都没脸红呢。
我把饭做好摸索着给他端过去时,他正穿好了衣服从我房中出来,我没察觉,一把撞了上去。他眼疾手快地一手托住了托盘,一手搂住了我的腰。
彼此贴得这么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饶是我也羞愧难当,却不得不装成看不见他炽热目光的样子。
“柳哥。”我赶忙站直身。
我也已近及笄,多少还是要有些女孩子的矜持。
他干咳了两声,把托盘端回给我:“一起吃吧。”
我伸手去接,被他握到红肿的右手尽数暴露在他眼睛里,他一把抓过去,又意识到弄疼了我急忙撒了手,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林,林三妹,手怎么了?”
他真是难得说这么多话。
我噗嗤笑了:“没什么柳哥,做饭的时候好像被木柴砸到了。”
他呆住了,半晌才又轻咳两声,自己端着饭菜出门去在外头院子里石桌边坐下了。
他身穿白衣的样子真好看。
但我从后面看到他背后伤口上又渗出一大片血迹,估计是刚刚扶我时动作太大伤口裂开了。我回房去拿金疮药,在翻找时,屋外传来一阵刀剑相交的声音。
我住在这里六七年都没见过别的活人,吃穿用度都是柳叶刀带回来的,如今竟然……
我拿着药跌跌撞撞奔到门前,就看到一袭白衣在一伙黑衣人之间跳跃翻飞,刀光剑影之下,血已染红了半个院子。
“柳哥!”我大呼一声,手扶着门框,用力到指甲嵌进老旧的木门里。
“别出来。”柳叶刀没有回头,眼看着已经体力不支。
我此刻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穿黑衣,那一身白衣未出片刻已成血衣,真叫人触目惊心。
黑衣人闻声后立刻朝我袭来,我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曾经柳叶刀的剑向我刺来时。
柳叶刀马上飞身挡在我身前,一剑劈开数道攻势,一手将我护在身后:“林三妹,往后退。”
我一步一步小心地退回房中,眼看着院外的蒙面黑衣人搭起燃烧的箭簇,万箭齐发射了过来。
柳叶刀一脚踢开压我们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旋身单手将我拦腰抱住,侧起身子直往茅草墙里撞了过去。
墙后面是悬崖。
7
柳叶刀何等精明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我与他一同落在崖下的山涧里。
湿漉漉从水里爬起来时,柳叶刀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嘴唇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新伤叠旧伤,他此刻的痛苦全写在脸上。
我哆嗦着身子靠近他:“柳哥?”
他眼睛也没睁:“你先走。”
“你要我丢下你?”我紧咬着唇,抱着自己的双臂。
我当然知道他们会追到崖下。
“与你无关。”柳叶刀双眼紧闭,嗓音已近沙哑。沾湿的黑发贴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水混着血的颜色顺着他精致的下颌滴落在红白相间的长袍上,诡魅异常。
我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那群黑衣人明显是来杀他的,确实与我无关。
可是……可是……
我松了力,一把扑到他身上,呜呜地哭:“柳哥,你这辈子都别想丢下我。”
“嘶……”他浑身都因为我的动作而抽痛。
我慌忙又爬起来,嘴里还嘴硬着:“哼,惩罚你。”
柳叶刀终于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我,苍白的唇张了张,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别说话,我带你走。”我捡起旁边的剑,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担起了他一半的重量,折腾半晌终于躬着比他小了近半个的身子把他撑了起来。
“林三妹。”柳叶刀的头垂在我耳边,带着寒意的气息呼在我脸上,“你……”
“别说话。”我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
我用剑当盲杖在山谷里艰难前行,这里的草有没膝高,倒也适合藏人。
这几天走没了我半条命,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跟着柳叶刀跌跌撞撞往前走的时候。
不,那时候是跑。
他脚步不停,从来也不肯等等我。
可我知道,那时候他就已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的。
如今的他趴在我背上,可算是走不动了。
柳叶刀命大,这样也没死成。我俩相依为命地挪到了他的另一处藏身之地。
正所谓狡兔三窟,不知道世间第一杀手柳叶刀,究竟有几个窟。
依然是熟悉的小院和茅草屋,室内布置基本也同之前一致,只是看得出已荒废很久,屋内蛛网遍布,灰尘厚得呛人。
我将他扶在床上,转身准备去找点草药,他却先爬了起来。
“床上这么多灰你也把我往上面放,林三妹,你心好狠。”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满脸不可置信。
柳叶刀却自己下了床,开始收拾屋子:“这屋子我自从有了你就没来过,天知道有多脏。”
“你……你……”我站在原地,一向伶牙俐齿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坠崖的时候依然紧紧握着金疮药,这连日来也给他用了好些,但不至于这么活蹦乱跳吧。
这怎么能比我一个假瞎子还会装。
“你什么你,我待会去买些食材,你也收拾收拾灶台准备做饭。”柳叶刀头也没抬,弯着腰掸着床上的灰,嘴里也没停下,“这几天吃的草根树皮山果子吃得我都要吐了,今天总该吃顿像样的吧。”
柳叶刀,他一定是棋国最佳男演员。
8
自那以后,柳叶刀就像开了窍一样,嘴巴叭叭的。
果然哪怕一起生活了七年,我对他依然知之甚少。
那天晚上也是柳叶刀破天荒地做了饭,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比我这个自诩厨子的姑娘家的手艺不知道好多少。
月华如霜,我们在石桌前对坐,桌子上摆着美味佳肴,还有飘香的女儿红。
“柳哥,你真能干。”我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塞了满口的红烧肉,嘴里吃得吧唧响。
“你不好好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柳叶刀一手撑着下巴,眯着眼打量着我油腻腻的模样。
我筷子一停,狐疑地问:“柳哥,你还会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呀?”
他耳根霎时红了,干咳两声:“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哈哈大笑,差点噎着自己:“所以柳哥,你是不是真为我钻了胯?”
“是又如何。”他咕囔着,往我碗里又夹来一块红烧肉。
他还是那个柳叶刀,逗两句便恼羞成怒,我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我狠狠咬下一口鸡腿肉,咬牙切齿:“你那么厉害,干嘛还要听别人的。”
他沉思片刻,拿筷子轻轻敲着碗沿:“干我们这行,总归是不好随意树敌的。”
“可你还是杀了他,哈哈哈。”我又趁机嘲笑了他一番。
他抬头望着天边明月,手里却没有停下,在不同的碗碟上轻轻敲击,竟慢慢连成了一首有些好听的曲子。
半晌,他终于说:“杀人,值得骄傲吗?”
我愣住了,放下碗筷,低声道:“不是谁的命都是命。”
空气一下便沉默了,只有那首有些好听的曲子在耳畔回响,将人拖进记忆深处。
在昏暗阴冷的地下宫,我也曾一次次拔出匕首,对准别人的心脏。
一条条马鞭抽在身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空灵清脆的敲击声戛然而止,我马上回过神来,柳叶刀双手撑在桌边,身子压近我,眸光深邃:“林三妹,今晚有正事。”
“什么事?”我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
“教你功夫。”柳叶刀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你要知道我只会杀人,从未教人。”
“这样你以后身处险境,也许有一搏之力。”
“毕竟,我总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我裂开嘴,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柳哥!”
他怔怔地望着我,又一次在我的笑容里呆了好久才缓过来。
结果就是我俩那晚突然喝上了酒打开了话匣子,女儿红真可谓是人间佳酿,我俩双双醉倒在院中的草地上不省人事。
柳叶刀说——
“此乃一生之耻,以后莫要再提!”
9
后来又过了三年,我的功夫终于要赶上柳叶刀了。
他是个好师父,对我可以说是倾囊相授,把我一个瞎子都教得有模有样。
他夜里依旧要出任务,每次清晨回来在我房门插一朵朝颜。
这样的日子快乐到几乎让我忘记了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
可我怎么能忘呢。
我终于有能力报仇了。
一天夜里,我也套上夜行衣跟上了他的脚步。
又如同之前行路那样,他兜兜转转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才终于站在了一处河堤旁,河堤附近是一处林子,我猫着腰藏在了树上。
不多时,林中闪出另一个人影,几下跃到柳叶刀身边。
“相国夸你上次的事办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夜深人静,凭借出奇的听力我将那人的话听得真切。
“任务。”柳叶刀面朝河水背对着我,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御史台谭武岩。”
我正听得卖力,近身处却传来蛇的吐信声,我一惊,树叶哗然作响。
“谁。”
一枚飞刀以破空之速射了过来,我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下去。
飞刀穿过我刚刚蹲的地方,直直插进后面一棵树的树干二指深。
我揉着崴到的脚,巨大的威压瞬间而至,来人的身影遮住了月光,在我身前投下颀长的影子。我赶忙抬起头来:“柳哥。”
眼角余光瞥见另一人已不见踪影。
“林三妹。”柳叶刀语气冰冷,手中的剑不经意地回了鞘。
恐怕我刚刚晚出声半分,就要被他割了喉。
我扭曲着脸,撇着嘴不说话了。
他阴沉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我身上极不合身的夜行衣,又看了看我扶在脚踝处的手,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我紧闭着眼缩在他怀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彼此心跳声如雷。
回到茅屋他一把将我甩在床上,痛得我龇牙咧嘴。
他揉了揉我的脚,确定没有骨折和脱臼以后,翻出些药酒,脱了我的鞋袜就给我上药。
“我……你……”我捂着自己的眼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女孩子的脚是可以随便看的吗!
“这么怕疼还敢出去乱跑。”柳叶刀惩罚性地用力揉着我肿起来的脚踝。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不质问我吗?”
“这样药力吸收得更快。”他自顾自地给我抹着药酒,头也不抬。
这下我反而气不过了,伸手捧住他的脸,用力让他看着我:“快点问我!”
柳叶刀放下药酒,手放在我的手上:“你愿说,我就听。”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么温柔的。
“三不”规矩他自己倒是践行地淋漓尽致。
而我,眼瞎是装的,听力又极好,总是旁敲侧击探听他的一切。
我的眼泪像断线风筝,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去你房里了,夜行衣,是偷你的。”
“嗯。”他伸了一只手来轻轻地给我擦眼泪。
“柳哥。”我哽咽着,“我想帮你。”
“嗯。”他的手停在我脸颊上,迟迟没有收回,眼睛望着我,幽深的眸子似一潭古井水。
“我已经有能力了,我现在不用眼睛也能看见的,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我,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试试我的功夫,每天跟你对打,根本就不行。”
“我用你教的功夫跟你打,根本就不可能胜过你。”
柳叶刀噗嗤笑了:“你不知道青出于蓝胜于蓝吗?”
“不知道!”我小嘴一撅,极其嘴硬。
柳叶刀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林三妹,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我不怕。”我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拿脸蹭了上去,就像当初蹭他的大腿一样,“有柳哥在,我什么也不怕。”
10
柳叶刀终于要带我出去历练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好时机。
他与我约法三章,不许问杀的是谁,不要记所行路线,不得节外生枝,一切听指令。
我点头如捣蒜,就像当初答应他的“三不”规矩一样。
可我知道,今夜杀的是御史台谭武岩,当朝太子的得力助手。
柳叶刀杀人从不遮面,所过之处无一生还,斩草除根之狠辣无人能及。
可偏偏留下了我这么个祸害。
十年了,他大概真的以为我已经认定他是我救命恩人了吧。
他这个刽子手!
我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们猫着腰贴着皇城的屋脊穿行在这座繁华的城坊里,一起一落间就到了棋国的政治权力中心。
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这座城了,我八岁从这里走出去,至今已然十年。
察觉到我的恍惚,柳叶刀回头扶了一下我的手臂:“别怕,有我。”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刹那之间就是生或死,我怎能不知。
我对着柳叶刀笑了笑,如今眼前是一个满眼皆是我的人。
何其可笑。
不出所料,今晚我们就落入了陷阱。御史大人站在高处冷眼望着我们,四周重重火把,将御史府照得犹如白昼。
想来这是世间第一杀手柳叶刀第二次失利。
第一次是因为他考虑要不要教我武功而心神不宁。
柳叶刀将我护在身后,冷静地环视着周围的重弩手与禁卫军。
如何护得住,四面八方都是人,只待御史大人一声令下。
但我知道柳叶刀有能力逃出去,甚至依然有能力立刻要了谭武岩的命,他只是在考虑如何不让我受伤。所以在我俩被射成筛子前,我站在他毫无防备的身后,一剑刺穿了他的左心口。
临行前他特意将他的剑给了我,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好剑,不知道刺得他痛不痛。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就被我拔了剑一脚踢倒在地。
在众目睽睽之下。
柳叶刀仰面躺着,胸口的血汩汩流出。
“这次你插翅也难飞了。”我跪在他旁边,笑着看他,“你这个,杀人凶手。”
“林三妹。”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费力地喘着最后几口气,“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脸,“所以你已经没用了。”
他终究是养虎为患了。
11
“柳叶刀死了!”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呼喊。
“相国的走狗,你也有今天。”谭武岩站在远处,大声宣布了自己的胜利。
我们一家是为太子打铁铸剑的,爹爹手艺了得,铸出的刀剑比普通的更能以一当百。仅凭此一点,就足以令太子的政治对头相国大人杀我满门。
而柳叶刀,果然是相国的鹰犬。
“林三妹。”柳叶刀的嘴角涌出血来,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千言万语却又哽在了喉中。
我的手仍停在他颊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你杀我,是应该的。”他薄唇上扬,冷汗涔涔,却只淡淡地笑。
行刺危机解除,人群逐渐散去,不多时,御史府偌大的空地上就剩下我和柳叶刀二人。
“我知道的。”我眼鼻酸涩,似乎要落泪。
“坠崖那天,我就知道,你装瞎。”柳叶刀抬手握住我的手,我感觉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那只宽大的令人安心的手掌也逐渐变得冰凉。
我终于理解了他那日的欲言又止。
即便如此,他也愿意教我功夫。
我的眼泪终于再一次扑簌簌地滚下来。
在他面前,我到底真心掉过几次泪。
“不哭。”他喃喃着,“一哭,倒像是你错了。”
我哽咽着不说话,反握住他的手,将脸贴在他额头。
他死了。
天上下起雨来,淅沥小雨逐渐变成瓢泼大雨,砸得人生疼。
我抬头仰脸面对着夜空,大雨冲刷着我的脸,冲得我的眼泪再也没人看见。
以往有一次夜雨时,柳叶刀仍要出门,我追到门前给他递伞,纸伞从背后戳到他,吓得他立马跳开一步退后几米远。
我笑他:“你很喜欢后退呢。”
他满脸严肃:“战术。”
“那什么时候能不退呢?”
他竟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方道:“等林三妹能站在我身后做我坚强后盾的时候。”
他教出来的后盾,终究是变成了刺进他心里的利刃。
柳叶刀的尸体还泡在雨水里,血水也蜿蜒流了一地。我双手接住雨水洗了把脸,站起身来吩咐远处的两个卫兵。
“把他拖出去城东,挖个坑埋了。”
12
快马疾驰在黑夜里,林中的树影如鬼魅般急速倒退,夜风夹带着一丝细雨呼啸着窜进我的衣领,我躬身贴着马颈,紧紧勒着缰绳。
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我本不叫林三妹,而是太子培养出来的杀手,排行老三。
这盘棋,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我被算好了时机换到了林铁匠家里,出现在他们院中的时候,铁匠被灭门,真正的铁匠之女早已被太子处理掉。
所谓的遇见,只是一场精心安排。
为钓出柳叶刀背后之人,我十年潜伏,暗中传递了无数消息,就连坠崖前对柳叶刀的追杀,也是我的计划。
只为取得他的信任。
果不其然,他背后的人是相国。
大庭广众之下派人去刺杀当朝清流御史大人,相国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至于柳叶刀,雇主已经露头了他自然一点用都没有了。念在这么多年受他照顾的情分,也为了不让他在太子的地下牢里受各种各样的酷刑,我直接给了他一个痛快。
用废的棋子总是可怜的。
柳叶刀的死讯很快传了出去,相国动作也很快,一个时辰不到就带着一队亲兵出了城,此刻正马不停蹄地逃往他的封地。
当然,又怎能快得过从小被精心训养的我。
我在寅时追上他们,寅时三刻便将他们全部杀光。
十年未曾使自己的功夫,还颇有些生疏。
太子答应我,做完这件事便放我自由。
我将杀人不见血的剑收回了鞘,给一个已经死掉的女护卫换上了我的衣服,再往她脸上贴了张人皮面具。她的身形和我差不多,就算代我而死了吧。
只有死了,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此刻我又想起了自己说的那句话。
“不是谁的命都是命。”
我冷淡地朝着尸横遍野的密林笑了笑,重新跨上马疾驰而去。
雨又下大了,仿佛要涤荡尽世间污浊。
13
回到山崖上的茅屋已是卯时,雨过天晴,天边朝霞露出些彩虹的苗头。
我一身血衣推开竹篱笆的门,柳叶刀正从被烧了一半又荒了三年的茅屋中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朵朝颜,朝颜上沾着晨露。
他穿白衣,真好看。
长可及腰的墨发简单地由一根玉簪束起,俊毅的面容让人如沐春风,眼底的笑意刚刚好。
这哪还是那个世间第一杀手。
我飞奔过去一把扑住他。
“哎痛痛痛痛痛……”柳叶刀胸口被我撞到疼得龇牙咧嘴。
我夺过他手里的花,放在鼻尖深嗅,可惜身上血腥味太浓,闻不到这疗愈人心的清香了。
“你这林三妹下手可真狠啊。”柳叶刀伸出一指戳我额头,“虽然我说我心脏长在右边,你也不用一剑就把我身子给捅穿了吧。”
“那是你的剑太快了,收不住。”
“而且你向来命大!”
我一吐舌头,跑了。
那日我与柳叶刀醉卧草丛,以地为铺以天为盖,也算是同床共枕交颈而眠,早已敞开心扉彼此联通一气,精心编排了长达三年的这一出戏。
从发现他与相国的爪牙私会到跟着他公然暴露在无数的眼睛里。
相国控制柳叶刀的蛊毒我刚好会解,只要让他“死”在太子和相国眼皮子底下,他也就自由了。
倒是我对自己的手被他攥成了大猪蹄子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他被蛊毒折磨疼到意识模糊却依然知道握着我的手,让我甚感欣慰,但也太用力了嘛!我可是为了救他才不顾危险将指搭在他唇上给他试毒的。
不过想到他一个冰山似的人儿竟因思虑要不要教我武功而遭遇生平第一次刺杀失败,以致蛊虫钻心,就觉好笑。
好了,两不相欠。
站在崖上,山风猎猎,被一夜落雨洗刷过的棋国大好河山风光尽收眼底。
柳叶刀静静地走到我身后,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头上。
“你说我随口一编的话,你怎么就信到了现在呢?”我摸着手里紫色的朝颜花瓣,细细地打量着花瓣上的纹路,嘴里仍不忘嘲笑他。
“我乐意!”他下巴用力压了压我头顶以示不满。
我转过身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踮起脚贴住了他的唇,缓缓把他体内的蛊虫引了出来。
而后又迅速回过身面对着山崖,将这万恶之源丢了下去。
柳叶刀在背后脸红到了脖子根,我可不好意思看。
他惯例干咳两声,走到我身边:“如今天下大定,相国已死,太子即位已成定局,这下再也不会有人为了争天下而滥杀无辜了。”
“其实谁做皇帝对百姓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生活安定,不用像我们这般,刀口舔血。”我伸手将朝颜放开,柔软的小花跟着山风打着卷儿自由起舞。
朝颜晨开暮谢,今日傍晚憔悴而拢,翌日清晨又抖擞而开,花期虽短却又弥久,看似柔软实则坚韧顽强。
它的花语是——爱意永固。
他轻轻牵过我的手。
“你杀人用天下第一剑,我杀人,可是用心,你懂不懂?”我抓着他的手十指交握,抬高了放在我们俩眼前,又睥睨他一眼,“还是我技高一筹啊。”
柳叶刀抿着薄唇,耳根通红说不出话来,俊毅的脸在夕阳的暖光里熠熠生辉。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便这样闪耀在光里,闪耀在我眼里。
“你还不服?”我最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当然不服,平常比试不都是我让着你。”他闷哼一声,终于憋出一句。
“那是我只用了你教的功夫!”
“再来比过?三百回合!”
如今这座冰山可是彻底消融了。
山崖上回荡着我放肆的大笑声,我将早已偷偷藏好的木头盲杖又掏了出来迎着落日高高举起:“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柳叶刀宠溺地应和,他笑望着我,又紧了紧十指相扣的手,眼里好似有万千星辰坠落。
“走咯柳哥,咱们去,浪迹天涯!”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四期:遇见&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