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长白山,春天来得很晚。南国早已是桃红柳绿,蜂飞蝶舞,而此处山间,却仍是灰褐一片,偶有残雪点缀其间,像是冬神遗落的几枚银币。
柳树最先感知春意。先是枝条上冒出些"柳柳狗"——本地人如此称呼那些毛茸茸的嫩芽。它们灰中带绿,形如小狗蜷卧,实则不过是树皮间挤出的一点生机。孩子们常折了来玩耍,大人们见了,也不过是"唔"的一声,算是认了春天的到来。这些"柳柳狗"不出三五日,便绽出嫩叶,起初是怯生生的浅绿,继而转为青翠,在风中摇曳,竟也显出几分南国柳枝的婀娜来。
山上的野菜也渐次露头。蕨菜蜷曲如婴儿拳头,刺嫩芽顶着棕色的盔甲,山韭菜从枯叶中钻出,细如发丝。村妇们挎着柳条筐,三三两两上山去采。她们的眼睛明亮,能在枯枝败叶间一眼辨出可食的嫩芽。采回家去,或炒或拌,便是一道时令美味。城里人驱车百里来尝鲜,吃得满嘴生香,却不知这春芽里裹着多少山民的艰辛。
长白山的春天虽美,却短得可怜。昨日还见枝头嫩芽初绽,今日便已绿叶成荫;方才还是春寒料峭,转眼便觉暑气逼人。山中的野花急匆匆地开,又急匆匆地谢,仿佛知道自己的时光有限,不敢有丝毫懈怠。蒲公英的黄花早上还金灿灿的一片,午后就变成了白色的绒球,风一吹,便四散飘去。
最是溪边的冰凌花可怜。它们开在残雪未消的溪畔,金黄的花朵顶着冰雪绽放,一副不畏严寒的模样。可等真正的春暖花开时,它们却早已凋零。这花像是专为冬天送行而生,等不到与百花同乐的时刻。
山民们对春天的短暂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不会像文人墨客那般伤春悲秋,只是抓紧时间播种、采撷、劳作。春天于他们,不过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符号。偶有闲暇,坐在门前晒太阳,看着山色由灰转绿,也不过是"嗯"一声,算是与春天打了招呼。
我曾见过一位老农,蹲在自家地里,捏着一把土细细地看。问他看什么,他说在看土里的热气。春天来了,土里会冒出热气,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手能感觉到。这便是他们的春天,不需要桃红柳绿,不需要莺歌燕舞,只要土里有了热气,便是春天到了。
长白山的春芽,生得艰难,长得匆忙。它们知道自己的好时光不多,便拼了命地生长,一日当作两日用。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人常不自知罢了。
春芽终会成叶,春天终会过去。而明年的春芽,又将是另一番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