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4)

多年后的某个春日,明砚仍在那间废弃画坊里作画。画案换了张新的,是货郎从山里寻来的老樟木,边缘被他磨得光滑,却好像故意在右下角留了道浅痕,像当年画箱上的裂纹。

画坊的破窗糊上了新纸,却在正中央剪了个圆洞,好让阳光漏进来,落在案上的砚台里。砚台还是那方旧的,松烟墨磨了又添,内壁结着层厚厚的墨垢,像沉淀了岁月的河底。

卖花阿婆的小孙子已经成了镇上的教书先生,时常带着学生来画坊。孩子们围着看明砚作画,手里攥着河滩捡的鹅卵石,说要学先生“把石头画得会说话”。明砚就让他们在地上画,看谁画的山最歪,谁画的水鸟最野,得奖的孩子能得到枝野菊——是从当年那株石缝里的白菊分出来的,如今爬满了画坊的墙根。

“先生,巡抚大人又派人来求画了。”教书先生帮着整理画稿,指尖拂过张《顽石图》,墨里的沙粒硌得指腹发痒,“说新修的书院缺幅镇院之作。”

明砚正往画里补点苔痕,闻言笔锋顿了顿。苔痕落在石头的褶皱里,像谁没擦净的泪痕。“告诉他,画在墙上,要想看,自己来。”他想起前几日路过王大人府,那扇紧闭的朱门旁,新画师的《百松图》被当成废纸扔在垃圾堆里,松枝的残墨在雨里晕开,像摊化不开的愁。

可没过几日,巡抚的轿子真的停在了巷口。明砚正在河边画芦苇,看风吹得穗子往东南倒,就像去年、前年、许多年前那样。巡抚穿着便服,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包着铜皮,蹭过青石板时,发出和当年官差枷锁相似的声响。

“明先生的画,果然带着风的气。”巡抚站在画旁,竹杖点了点画里最歪的那丛芦苇,“比当年那幅《野山图》,更多了些沉劲。”

明砚没抬头,笔尖蘸了点河水,往芦苇叶上扫。水珠在纸上滚,像要顺着叶脉流进河里。“大人喜欢,便多看看。”他想起教书先生说的,巡抚新纳的画师,画的山都是直的,比明砚的更陡,更锐,据说“颇有风骨”。

巡抚倒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起来。说京城的画院如今时兴“野趣”,当年那个因松枝太弯被斥责的新画师,如今改画怪石,竟也得了御赐的“妙笔”匾额。“他画的石头,比你的还歪三分。”巡抚的竹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圈住只爬过的蚂蚁,“说这叫‘逆骨’,合了皇上的意。”

明砚的笔终于停了。蚂蚁从竹杖圈里爬出来,往河滩的方向去,影子投在画上,像条移动的墨线。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说当年绣坊里最会讨好的绣娘,后来因“绣风太俗”被赶了,反倒是当年被骂“粗野”的,成了宫里的供奉。

“画是画,看画的是人。”明砚把笔搁在砚台上,墨汁顺着笔尖滴下来,在糙纸上洇出个圆,像面小小的镜子,“山直不直,松弯不弯,原是山和松自己的事。”

巡抚笑了,竹杖往巷口指了指。卖花阿婆的摊位还在,她的孙女守着,篮子里的白菊沾着露水,旁边摆着几幅拓印的画,有弯的松,有直的山,都卖一个价。“听说买弯松的,多是要升官的;买直山的,多是不得志的。”巡抚的声音里带着点湿意,“倒像这白菊,插在官窑瓶里是雅,插在粗瓷碗里是野,花还是那朵花。”

傍晚时,教书先生带着学生来道别。孩子们把画的山贴满了画坊的墙,歪歪扭扭的,却把整面墙都映得亮堂。明砚从画箱里翻出片干花,是当年卡在裂纹里的白菊花瓣,黄得发脆,却依旧能看出完整的纹路。

“送给你。”他把干花递给最小的孩子,那孩子正踮着脚,往自己画的山尖补太阳,画得太圆,像块掉在天上的饼,“记住,画山的时候,别看别人的眼睛,看山自己。”

孩子似懂非懂地接过,把干花夹进和书本。课本的封皮上印着新画师的名字,旁边写着“御用笔师”,画像里的人穿着锦袍,手里的笔杆上,缠枝纹缠得密密麻麻,像道解不开的锁。

暮色漫进画坊时,明砚往新裁的糙纸上落笔。窗外的白菊在风里摇,影子投在纸上,像片会动的墨。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石板上,敲在画箱的裂纹里,敲在那些弯的、直的、被人赞的、被人骂的画稿上。

他忽然笑了,往砚台里加了点水。研墨的声音混着风声,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光从窗洞漏进来,落在画纸上,那片刚画的山影里,仿佛有无数条路,弯的直的,高的低的,都通向同一个地方——山自己站着的地方。

画箱角的那道划痕里,不知何时落进了粒沙。是从河岸边带来的,带着水的腥气,在月光下泛着细弱的光,好像划痕浅了些,又好像深了些。(完结)


题记:笔者在网上发布的第一个作品,略显稚嫩,请各位大家海涵,如有想法可直接评论,如果刚好符合您的审美,不妨点个赞,也是我的荣幸,虽然可能没什么人能看到,但你我相遇便是缘。

枷锁一题其实不当,但在下才疏学浅,想不到更贴切的标题,如有大家愿意指点迷津,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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