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8)
和说书人饶有兴趣的聊着,差不多到了午夜。北上的列车终于到了。王哲和那汉子道别时,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以至于列车快开动之时,才匆匆跑了出来。
往口袋里一摸——空的,把手指头都露出了半截。再看,口袋底下被划了一刀,哪里还有车票和钱。脑袋登时就蒙了,又忽地想起那个女青年朝他挤眉弄眼的提示,一定是那个男青年干的。看着慢慢开走的列车,王哲心如死灰,脑袋发麻;就满车站的寻他。哪里还见人家的踪影。
王哲不死心,车票丢了可以再买,那36块钱可是一个月的工资。之所以一分钱没动,是因为这些日子在灶上吃饭,都是陈欣花的钱。
急忙回到车站,对着屋里的人竟然语无伦次的喊了起来:“你们谁知道那个,那个,瘦高,脸青,好像也是个知青。他偷了我的东西。谁看见了?”
众人愕然,继而冷眼观之,像是在看热闹。其中一个年轻人悄声说:“可能是15队的张四,外号张大轮。都说他贼的,鬼都难拿。人早就跑了。”
王哲气愤之极,追问道:“你是几队的,认识他?什么张大轮?是离铁路不远的15队?”
那年轻人‘嗐’了一声,看了看四周说:“别管我是几队的,我告诉你,是看你太那个……,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个吃大轮的,就是专门在火车和车站里偷东西。没辙,哥们认倒霉吧。”然后又小声问:“你是几队的?连张大轮都没听说过。”
“二队的,怎么了?我干嘛要认识这种人!”
“二队的,那好办了;找你们队的山子,就是那个北京知青。他们俩过过手。听说山子一掏出军刺,张大轮立马就怂了。你找他,绝对能把钱要回来。”
书生一般的王哲此时心乱如麻,哪里知道张小山在外边还有如此大名。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王哲仍不死心,谢过那年轻人,就往外走。
那个说书人急着走了过来,连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就一把拉住他,又拖回到长椅上。
“小伙子,遇着事情你咋能这样?告诉俺,丢了多少钱?”
急哧白脸的王哲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一个月工资30多块啊(那时的羊肉一斤四毛多)。”
“是救命的钱,还是治病的钱?俺给你补上,咋样?”
“……”
“你上哪去寻他?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地的。俺也遇上过这种贼娃子,恨不得砍了他的手。这唱词上说过‘盗亦有道’,做贼的也有规矩。这狗日的咋不去偷富人?这种盗贼最混账!可拿你有什么办法?”
说着那说书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包,里三层外三层的慢慢揭开。王哲就摁住了那汉子的手,说:“我不能要您的钱,丢了我再去挣。您赶紧收起来。”
那汉子愣住一会,把小包包装回贴身的衣服里。就嗤地笑了一声:“经一堑长一智,吃点亏也不是件坏事;人这一辈子也不能太顺,俺都熬过来了,你啊,还差的远嘞。”
王哲被说书人渐渐吸引住了;吸引他的是这位几乎和自己父亲一般年龄的汉子,在人生磨难面前的那种坦然。随之就感到一种轻松,甚至对宽脸膛上那只炯炯有光的眼睛,充满了尊重和温情。
后来抗抗对这段话的描述是:在阴暗的岁月里,在中国西北的那个冬天;爸爸从那个衣着褴褛的说书人身上,头一回感到了迷人的人性魅力。
于是,在这寒夜里小站的长椅上,他们形同父子一般交谈起来;坦率无忌,毫无睡意。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
那是个明亮的早晨。冬日的暖阳刚刚升起,王哲随着那汉子就踏上旅途。两个人的脸上都荡出了会心的微笑。那情形该是这样的:
“小王啊,你说的世界那么大,咋就叫俺们俩个遇上了?你去找你的同学,俺去找俺的老乡,还都在一个村上。俺的乖乖啊,就是神仙也算不了这么机密。”
“韓叔(畅谈之后的称呼),就这样走,能走上几天?”
“你急个啥?你同学说,往北,往北——绕了。你听俺的,咱一直往东北上走;穿姚伏,过高庄,走渠口,进头闸……这一路上,俺还要挣上两个钱,得住上个两夜。等到了河那边的陶乐,再往东走,到桃源就不远了;也就是四五天的光景。噢,现在黄河封冻了,也不用找渡船,说不定还能快些。咋样?你跟上俺快话不?”
王哲知道说书人孤身一人守着祖屋,每年夏天把地里的庄稼收完。从老家定边过黄河到前套(宁夏灌区)干这营生:一把三弦、一副响板、傲视权贵、毫不落魄,把近乎讨乞一样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过的伟大善良。
在王哲超遥的想象中,韩叔就象游吟诗人一般,他虽然没有《罗兰之歌》那样属于自己谋生中的作品,可是他那口传心授得来的包罗万象的艺术营养,却滋润着黄土一样质扑的人们。他所带来的欢声笑语,让西北的黄土地有了光彩。你看他,虽然失去一只眼,却使得那只眼晴更加犀利有神,像是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让你看不见一点风尘之苦,憔悴之色。那些用苦难换来的幽默与落拓,坦坦荡荡,充满了诗情画意。这才是真正的伟大和善良。王哲头一回感到了这隐藏在人世间的无穷魅力。与此同时,在王哲的心灵深处,那些阴影正慢慢散去,心里也如釋重负般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