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收拾行李箱时，从夹层翻出半块晒干的槐花饼。硬邦邦的边角沾着星点面屑，凑近些还能闻见若有似无的甜香，像谁在记忆里轻轻拽了下衣角——哦，该回趟老家了。
我妈总说我现在“嘴刁”。上周视频时，她举着新晒的槐花：“刚摘的，给你蒸槐花饼。”我盯着屏幕里白花花的团子直乐：“妈，那玩意儿早过季了，现在槐树都没花骨朵呢。”她愣了两秒，又把镜头转向阳台：“那…我明儿去菜市场买槐花干泡发？”
车过村口老槐树时，风里真的浮着若有似无的甜。这棵树比村里最老的张爷爷还大两轮，我打小就爱蹲在树下捡落瓣，装在玻璃罐里当“香水”。如今树干被雷劈过一道疤，枝桠却仍倔强地往天上伸，像我妈总也直不起来的腰。
推开门，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个蓝边碗，掀开纱布，竟真是泡发的槐花干，还滴着水珠。“早上五点就去镇上菜摊蹲的，人家说这是云南空运的，跟咱村后山味道差不多。”我妈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从厨房钻出来，鬓角沾着面粉，手背还沾着点面碱，“快洗手，今天烙你爱吃的。”
铁锅里倒上油，她把槐花和进面糊，手腕转得利落。我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末，我趴在灶台边看她做饼，口水滴在青石板上。“馋猫，”她用锅铲敲我额头，“等凉透了再吃，烫坏舌头。”可等我咬下第一口，还是被烫得直吸气，她就笑着拍我后背：“慢些，锅里还有。”
那时候总觉得她的手有魔法。春天揉槐花面，夏天熬绿豆汤会加颗蜜枣，秋天晒桂花做糖，冬天煮红薯粥总在灶膛里埋俩烤得流蜜的红薯。她的围裙兜永远鼓鼓囊囊，装着我爱吃的零嘴；她的袖口永远沾着面粉或面碱，洗都洗不干净。
“发什么呆？”她把第一张饼夹到我碗里，“趁热吃。”饼皮还是焦脆的，内里的槐花却不如从前蓬松。我问：“是不是面放多了？”她低头擦灶台：“人老了，手劲儿不济，揉面没以前匀乎。”我这才注意到，她切葱时刀有点抖，盛汤时胳膊抬得费劲。
记忆里的妈妈不是这样的。初中住校，她每周五雷打不动走三里山路来送腌黄瓜，竹篮里垫着湿毛巾，黄瓜脆得能听见咔嚓响；大学报到那天，她把煮好的茶叶蛋塞进行李箱最底层，说“路上饿了吃”；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她蹲在门口剥了一下午蒜，说要给我腌糖蒜配饺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脚步慢了。去年中秋视频，她举着月饼说“刚烤的”，我才发现烤箱说明书还摊在茶几上，边角卷着毛边；前阵子通电话，她说“楼下王阿姨教我跳广场舞”，可视频里她脚边的拖鞋还是十年前的旧款，鞋帮磨得起了球。
“妈，我来揉面吧。”我接过她手里的面团。她的手比我的粗糙太多，指节因为常年洗衣做饭有些变形，虎口处有块淡褐色的茧，是当年纳鞋底磨的。“你这手法生疏了。”她坐在旁边指点，“水要分三次加，面才软和。”我故意把面揉得乱七八糟，她就笑：“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净添乱。”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灶台上，照见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懂了，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是我从她的手心里接过生活的接力棒。从前她为我遮风挡雨，现在我要学着为她撑伞。
下午收拾屋子，在衣柜最上层翻出个铁盒。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每块都绣着小玩意儿：并蒂莲、小老虎、歪歪扭扭的“平安”。最底下压着封信，是她去年写的：“妞妞，妈最近总忘事，要是哪天说胡话，你别嫌烦…”
眼泪滴在手帕上，晕开一片淡蓝的印子。原来最深的爱，从来不在惊天动地的承诺里，而在每一块揉皱的面团、每一次踮脚够槐花的身影、每一封没寄出去的信里。
傍晚离开时，后备箱塞满了她塞的东西：晒干的槐花、新腌的萝卜干、手工缝的棉袜，还有那个装着手帕的铁盒。她站在门口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我却知道，这个春天最珍贵的礼物，早就在灶台上，在她揉面的指缝间，在每一句“慢些吃”的唠叨里，稳稳当当地落进了我心里。
有些爱，不必刻意铭记。它只是化作日常的烟火，年复一年，把岁月熏得又暖又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