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

        胡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扭过头来问我:“你说,她今天真的会出现吗?”

        天边的晚霞通红一片,太阳像个偷窥狂似的,硬生生从厚厚的云层里迸射出几束红色强光,照得胡子的半边脸像个烧红的铁饼。

  “当然,我都侦查了好几天了。”我压低声不耐烦地答。

  我跟胡子躲在科技公园走廊边高大的冬青树丛后,西斜的阳光完完全全被树丛遮住,整个走廊显得阴森森,晚风从脖后穿过,后脑勺凉飕飕的,我不禁缩了缩纤瘦的脖子,下意识地拉直了倒下去的皮衣领。

  又过了好一阵,胡子的脚边多了四个烟蒂,他焦躁不安地盯着走廊口。

  “来了来了。”胡子哆嗦着声音,用肩膀碰了碰我。

  一个中等个子的女的,飘然从走廊口走过来。齐腰黑发,肉色收腰连衣短裙,那腰肢儿跟三月的杨柳枝儿般扭过来,移过去,我听得胡子粗大的喉结内发出一声“咕噜”,小样儿,我不禁在心底嘲笑他,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胡子撞了下我,我这才清醒过来,从皮衣口袋里摸出蛤蟆镜戴上,又摸出一把水果刀,插入牛仔裤袋口。

  我正要立起身,胡子赶紧将烟递给我,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把递到嘴里。一股又涩又苦的滋味充斥着整个口腔,我差点呛出声来。

  我慢慢地走着,感到胡子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背影,躲在树丛后的他,此刻绝对比我更紧张。一想到这,我不禁加快了步子,我要早点解决这事。

  我朝走廊走去,距离那女的,不过两三步。我若无其事地抬起了头,将烟放进嘴里,猛地吸了一口。这时,那女的已经走到我面前了。我猛然将烟丢弃,左手臂一把圈住那女的脖子,右手从牛仔裤袋子里摸出水果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传进我的鼻孔,我来不及思考什么,把刀子顶在她的杨柳腰上。

  “抢劫!”我从喉咙底发出两个字。

  那女的瞬间吓坏了,我感到她的身子像一团颜料一般,散开去,即将溶化在水里,不禁将左手臂夹得更紧了。那女的一张粉嫩的脸已经有点变色,人筛糠似的发抖。

  我朝冬青树丛张望,胡子终于跑过来了,仿佛董存瑞抱着炸药包扑向敌人的碉堡,奔跑间,竟有种视死如归。

  “住手!小流氓!”胡子冲到我面前,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嘭”一拳,打中我的左脸。顿时,我一个趔趄,身子差点摔倒,我左手松开了那女的脖子,脸上的蛤蟆镜掉落在地,我感到左脸一阵火辣辣的疼。

  “小流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胡子大声朝我呵斥着,又赶上来一拳。这次,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两眼发黑。我的鼻子酸得无法忍受,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孔落下,流经人中,落进嘴里。我舔了一口,一股腥味。

  “小流氓,你再不走,我报警了!”胡子对我说了第三句“小流氓”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会意,用左手擦拭了一下嘴唇,捡起地上的蛤蟆镜,贼似仓皇而逃。

  刘胜拎着半瓶二锅头,乜着一双醉眼进来。

  我躺在床上,一条腿耷拉在水泥地上,一条腿横着搁在墙上。墙壁上泛着点点黄色的霉斑,像一张满是黄褐斑的中年女人的脸。

  “你流血了?”他看着我丢在床前的几张卫生纸,问,“不是说只是演一出戏吗?他还真对你下手?”

  “不碍事,出一点鼻血算什么?”我将目光投向门外。顺着昏黄的灯光望出去,门外黑漆一片。

  “胡子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跟着那女的走了?”我打趣。

  “是吗?那小子可真算是艳福不浅了。”刘胜哈哈一笑。用牙齿咬开瓶盖,喝了一口,“怎样?来一口?”

  “算了吧!刚才剧情需要抽了一口烟,差点把我给呛死。”我摆摆手,用手摸了下左脸,有点疼。

  胡子终于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我跟刘胜从未见过的表情。

  “胡大英雄,怎么样?救美成功了吧?得感谢牧歌。”刘胜先开了口。

  胡子不回答他,对着我俩咧嘴讪笑,摊开紧握的右手掌,肥厚的手掌在灯光下,泛着死寂的老黄色。我俩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串阿拉伯数字!看不太清楚,已经被他握得有点褪色了。

  “她把电话号码给我了。还说,周日等她休息了,请我吃饭!”胡子说完这些,就像一个共产党员在临终前,终于吐出深藏在心底的一个巨大的秘密,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他从刘胜手里夺过酒瓶子,咕噜咕噜往喉咙底灌。

  “德行!这下你妈那可以交差了。”刘胜白了胡子一眼,朝门外走去,“明天记得早点起来。”

  胡子紧随刘胜出了门,猛地,他又转回来,在我的床上坐下,郑重地说:“牧歌,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这事真成了,我替我死去的父亲谢谢你!”

  天蒙蒙亮,刘胜就来敲门了。我开门,胡子也在门口。我默默地跟在他俩身后,朝宿舍后边那间刷着灰色斑驳涂料的低矮房子走去。

  一股特殊的气味随着我们的靠近渐渐变浓。房子外边种着许多香樟树,叶子似乎跟别处的不太一样,干乎乎的,毫无水分,有不少已经变黄了,在朝阳里耷拉着。

  这是我们的新产品实验室,在这间二百平方左右的房子里,他们已经进行了六次试验,但是总是在最关键的一步失败。六次,毫无例外。

  我推着两人高的塑料桶,慢慢往内屋走去,桶里装满米黄色颗粒。整个屋子低矮沉闷,黑色的排风扇呼呼吹着,把我工作裤的裤脚管吹得鼓鼓囊囊,如拖着两只长长的口袋。

  走进内屋,刺耳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胡子用铁铲往机器椭圆形的大肚子里铲着米黄色的小颗粒。刘胜的头朝机器肚子里伸着,并不时朝身边的显示屏看,显示屏上几排绿灯一闪一闪的。

  我推着塑料桶朝槽道走。胡子在槽道的上端看到我,赶紧跑下来,大声说:“咋不吭气儿?我会下来推的。你力气小,推不上来的。”

  “行了,你力气是比我大,把我打出鼻血。”我揶揄他。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推着塑料桶上槽道。

  刘胜看到胡子,赶紧朝里面招招手,里面又出来两个戴眼镜的老者,这是总公司派来的化学博士,专门负责这个试验项目。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显示屏上闪烁的几排绿灯,随即走出了这间屋子。

  我们三个人被指派到这个偏僻小镇参与这个项目的研发已经大半年了。

  胡子拗不过老妈每回来电话都催着他找对象,向我们求助。其实我早就跟镇上的人打听了,这女的是小学音乐老师,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来科技公园吊嗓子。好几次我们去科技公园遇见她,胡子的双眼都会闪出一种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晶彩。我知道这小子心动看来,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自认天衣无缝的妙招,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半个月后,我们的新产品试验终于成功了。由于我们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克服了重重困难,取得了巨大的科技成果(这是总公司集团董事长在表彰大会上的祝贺词),集团给我们三个丰厚的薪金,并每人奖励一套商品房。我那房一直空着......

  半年后,胡子跟那个小学老师结婚了。我跟刘胜去喝了喜酒。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刘胜还在婚礼上打趣我,说我才是他俩的大媒人。那女的,一直都没认出我来。只是将白嫩的脸幸福地倚在胡子的肩膀上。

  又一年后,我那房子还空着......

  胡子已经有了小宝宝,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给孩子起名叫“胡小牧”,说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又一年后的深秋,有一天刘胜告诉我,说胡子因为肺部咳嗽剧烈,呼吸困难,去了省城检查。我的心里一紧,蓦地,我的眼前浮现胡子那双泛着死黄色的肥大的手,以及一头黄得毫无色泽的干枯的头发。

  那天之后,胡子再也没来上班。一直在省城住院。期间,我跟刘胜去看过他两次。他得了尘肺病。我俩看到他时,他带着口罩,不时剧烈咳嗽,一咳嗽就闭紧双眼,身子熟虾似的弓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不发一言。偶尔,解开口罩,用纸巾擦拭嘴角咳出的血。

  那个女的,他的妻子,坐在病床边,抱着他的孩子,就像那天我用左手臂圈住她脖子的时候一样,她身子筛糠似地发抖,胡子猛然咳一下,她的身子就瘫软一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她,像一滴墨汁,随着胡子的咳嗽声,一点一点,在鼻翼四周满是福尔马林味的空气中洇开来,我知道,她就要消失在这能吞噬一切的空气里,连同怀里这个叫“胡小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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