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问人们最痛恨周几的清晨,估计大多数人的答案应该都是周一。而对于惯常熬夜的老粗来说,周一清晨赖在床上的每一分钟都起码值一根金条。那个离起床还有一车金条的周一早上,太阳刚刚掀起被子准备起床,老粗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睁眼一看,是雁子。老粗心知不好,因为她知道雁子和她一样,都是重症赖床分子,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绝不会这个时间打来。刚抓起电话按下接听键,雁子如丧考妣的声音就从听筒中挤了出来,毫无秩序:“老粗,见见我。老粗,单位门口花园。你上班吗?你去花园吧。现在五点多了,我等了你一整夜,怕吵醒你,现在能起来吗?门口花园,我在门口花园。”“马上到!”老粗顾不上细问扔下电话胡乱套上衣服就跑出了家门。赶到单位门口的小花园时园里已经有了稀疏晨练的老年人,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墙角枯树下一动不动的雁子,晨风卷起枝丫上挂着的零星黄叶落在她的头上微微抖动,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还没有静止的地方。老粗跑过去一把攥住雁子的手,她的手在余热散尽的秋天寒透入心,冻得老粗久久长不开嘴。攥了一会儿,雁子似乎是被老粗传过来的那一点温热气息捂活了过来,缓缓动了动眼珠,渐渐有了聚焦:“老粗,婚礼没有了。老粗,他说他实在不想将就过完下半生,我是不是就是他的那个将就?老粗,他说他喜欢留长长卷发的女生,我求他,说我早上理发店开门就去烫,他说来不及了,他已经找到他的长卷发了。老粗,老粗,他不要我了……”雁子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人,反复组合排列的重复着这几句话。老粗到是意料之外的镇静,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今天的这幕早有思想准备,她一贯是一个极度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对任何看不到底色的喜剧表演都保留一丝隐忧。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花老师在婚礼举办前的两个月做了逃兵。雁子在重复了无数次那些话以后,终于又输入了新程序,她和老粗一问一答:“我挽回吗?”“不挽回。”“为什么?”“不值得。”“我挽回吗?”“不挽回。”“为什么?”“不值得。”“我挽回吗?”“不挽回。”“为什么?”“他不爱你。”老粗咬牙切齿的四个字,终结了雁子的循环发问。木桩一样的雁子,在听到这四个字后,漏了气的气球般将身子软软的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抬着头望向天空,嘴巴一张一合的大口呼吸,像一条被抛在岸上筋疲力尽的鱼。喘了一会儿,雁子似乎缓过气来,和老粗接着说道:“其实他早就开始嫌弃我了,他总说我比不上别的女人,他说我不会化妆打扮,天天穿得像个民工,他说我满心满眼全都是钱根本不懂浪漫。我几乎从不让他在我身上破费,这也是我的罪状之一,他说一个连花钱都不会的女人没有情趣。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拼命催他娶我,我怕夜长梦多,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甘心啊!”老粗细细将雁子头顶上的落叶一一择干净,真诚又可恶的劝道:“他不爱你,你连呼吸在他耳朵里都是打呼噜。他不爱你,你挽回也是折磨彼此。导致你们分开的不是他不爱你,而是因为你们根本不合适,所以他才不爱你。”“可是我不甘心!我去找他,绑也要把他绑到民政局!”许是被老粗刺激狠了,雁子突然暴跳如雷的喊出了这一句,然后仿佛回光返照的老人一样又睁着眼睛陷入了昏迷。那是个异常艰难的清晨,老粗像一个幼儿园老师般轻声细语的哄劝雁子,她努力想把雁子从迷途幻境中领出来好好歇歇,这场恋爱,她谈得太累了。雁子在老粗的安抚下渐渐回了一点神过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下意识的说了一句:“糟了,快上班了,千万别迟道,要扣钱的!”然后依依不舍的把老粗打发到单位去了。雁子就是这样,“努力挣钱”这四个字几乎随她的血液流淌在她的全身形成条件反射,她虽行为粗鄙见钱眼开,但影响老粗收入的事情,她不做。她在饱受摧残的时候还能想到不去打扰别人休息,懂事得让人心疼。她在这个无可依靠的世上生存,“懂事”是生活唯一回馈给她的勋章,她摘不掉也无法摘掉。赶走老粗的雁子浑浑噩噩的回单位继续带薪发呆,一点一点的将原神拽回体内。她像是个被一棒子打懵的醉汉,随着酒醒和最初的呆懵过去,越来越疼痛和愤怒!她抄起单位的电话一次次拨打着老粗的号码沉着嗓子向老粗前后矛盾的不停呐喊:“我要甩了他!”“我要让他和我结婚!”“我要他全家鸡犬不宁!”“我离不开他……”根本不管老粗在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此后雁子就突然间消失了,老粗每次联系她都只得到一个敷衍回应:我很好,别担心,我听话,不找他。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时间慢悠悠的从深秋踱到转年开春,老粗终于又收到了雁子的主动来电:“老粗,我还没有分手,没想到吧?我有麻烦了,一个必须和花老师共同处理的麻烦。我妈妈说在她们那个年代,结婚是唯一处理麻烦的解决办法,祝福我吧。”老粗听着听着将手里的电话攥得越来越紧,每一节指骨都绷得毫无血色,仿佛她手里攥着的不是电话听筒而是自己的喉咙,她怕她一不留神手一松,自己也会吐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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