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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水湄青萍
01
长大离乡后,我便鲜少踏入老屋了。它似乎在我的记忆中已渐渐远去,甚至不曾出现在梦里。自打我四岁便随着父母早早搬出老屋,关于它的印象,便只剩下老人们的一场场葬礼,以及一种弥漫于空中的陈腐气息。
那穿透时空而来的哭丧声、哀乐声,在那个尚未理解死亡、大家又对此讳莫如深的岁月里,老屋渐渐笼罩了一种阴郁的色彩,以至于,我一度有点害怕走近它。
记得儿时在哥哥家玩了很迟回来,必要经过老屋时,我总是鼓足了勇气,似一阵风,快速穿过幽暗的下堂、夹道,再从后门跑出。直到黑夜的影子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一只脚跨进昏黄的灯光下,心还在胸腔里怦怦跳着。
这些年过去,村庄内外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原来泥胚土房子相继拆除,家家户户大多早已盖起二三层的砖房。不知何时起,村子里就只剩下我们家唯一一座老屋子了。
它在风雨中伫立了七八十年,期间因为各种曲折要拆而未拆、想拆而不能拆,终于得以保留下来。
我总觉得,它在各种变故中得以久延岁月,并不是毫无缘故的。或许,它在等待,等待一个人走近它,读懂它。而我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终于在过去的五一假期,再次走进了久违涉足的老屋,仿佛一脚踏进了过往,一个家族的过往……
02
那是多么悠远的过去啊,村口如今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尚是一个码头,那里流淌着一条溪流。我仿佛依稀看见温家三兄弟,撑着竹筏溯河而上。他们背井离乡而来,一路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叫做孟山头的村庄落了脚。
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谋生总是分外艰难。好在兄弟三人齐心。老大脑子活络,善于经商,常撑着竹筏沿岸做些小本生意;老二勤劳肯干,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老三是个哑巴,却善良踏实,在家帮衬着二哥务农。
他们就这样用自己的双手,白手起家,在异乡挣下了一个家族的基业,盖了如今的老屋。
老二便是我的爷爷,这个家族缘起的故事,我曾许多次在父亲口中探寻得知,而作为最小的儿子,父亲或许也是这样从爷爷那里知晓的吧。
爷爷年轻时,是一个脾气倔强甚至有些暴躁的男人,在家里说一不二。后来,他娶了一个小自己许多岁的女人做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奶奶常借着天井上方流泻的光,梳她的两根麻花辫,辫子挂在身前,弯腰时便垂挂下来。她原是个爱美的女子。
爷爷和奶奶的婚姻,算不上美满。只不过那个年代里,男人在家中处于优势地位,女人习惯了顺从和忍耐。责骂、挨打都是少不了的。
父亲说,一次临近过年,不知什么缘故,爷爷和奶奶争吵,盛怒之下,竟把蒸好的一整笼年糕都打翻在地……
奶奶晚年得了胃癌,吃不下东西,身体几乎皮包骨一般蜷缩在床上。她走后,一向如石头般坚硬的爷爷,落了泪,不停念叨着:奶奶走得可怜、走得可怜……甚至一口允诺了奶奶生前的最后一个遗愿,为她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只愿她免去人世间的种种罪责,此去,得以安息。
后来,在许许多多个日子里,爷爷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数着来往的车辆,独自叹息……岁月带走了他身上的倔强,只留下佝偻的身躯和满面的老人斑。一切都不一样了,曾经的河流都已干涸,变成喧嚣的马路,而他心中的愧与悔,也只能一并埋入黄土中。
但,对于我们这些孙辈的孩童们,爷爷始终是亲切而和蔼的。他屋内的大米缸里,总藏着我们窥探许久的零食;屋外的铁锅里,不时煮着热气腾腾的红薯面,又或是煎着一两条刚从河里抓来的小鱼。记忆始终如锅里的食物,在时光里温热着。
03
像儿时那样,我穿过屋后的小门,缓缓步入过去的旧时光。一进门的左手边,便是以前的厨房,如今已成了储物间。
母亲说,那时几家的灶台连成一片,一顿饭菜做下来,屋里就烟熏火燎般,呛得人泪眼迷离。吃饭,也在厨房,饭桌旁边就是猪栏。于是乎,猪的哼哼声,连同着猪屎味,就这样在恒久的岁月里伴着一大家子的一顿三餐。
这情景,在我想来总是饶有趣味的,但于那时身处其中的母亲,一个嫁过来的新媳妇来说,还是太过煎熬了。所以,哪怕后来新盖的房子还未装上窗玻璃,母亲就决意从老屋搬出,她太需要一个人的独立空间了。
跨过一道门槛,穿过幽暗的夹道,进入厅堂,四周一下变得光亮起来。这里是老屋的主体部分,类似四合院的布局,分上下两层。
屋子的正中间,是个天井,抬头就可以望见天空。“妈妈,为什么这里有个洞呢?”年幼的女儿曾问我。我笑,她从小住在城市火柴盒似的房子里,何曾见过老屋啊。
这天井原是为了采光用的,以及方便倾倒洗脸水之类。但无形之间,也给屋子带来了许多诗意。
出了日头,阳光便在地面画下一个方形的光影;下雨了,雨丝飘洒下来,四周连绵的雨脚,就围作一圈水晶的雨帘;天夜了,月亮偷偷地爬上来,从木窗溜进屋子,便洒落一地的银白。甚至不用出门,人们便可以感知阴晴早晚的变化。
这里过去住着家族三代、近五六户人,曾那样地热闹过、繁盛过。鸡鸭成群,孩童追逐嬉戏,大人们在屋檐下忙着生活的种种事宜。
站在这里,我总禁不住想象,爷爷奶奶,尚是孩童的父亲、伯伯们围在石臼边打年糕的情景。木锤一下一下的打落,大家轮流着,直到将浸泡过的米粒碾成粉末,又将蒸熟的米团打成富有嚼劲的年糕。女人们又是如何在家长里短的谈笑中,将打好的年糕,搓成一条条的,再盖上红色的戳戳。
间或的,便有燕子张开剪刀似的尾巴,从房梁上的巢里飞出觅食,雏鸟就待在窝里张着小嘴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想起父亲说的,以前,爷爷曾购置了大片的田地。冬天挖回来的荸荠,整整堆满了大半个老屋的厅堂。要不是赶上解放,估计就是个富农了。
如今,它却是寂静的,悠长的岁月过后,现在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在四周吹拂着。
两扇大门早已朽败,倚靠在一旁,许是怕门框倾倒,两边皆糊了水泥。屋子四周的电线裸露着,房门皆上了锁,中间堆放着各式杂物,房梁下挂着一件租客的棉大衣。厅堂正中央那不知贴于何年何月的红纸已然剥落,上面的四个大字“喜庆有余”依旧清晰可见。只是,置于如今的情景之下,更像是一种物是人非的醒目注脚。
天井里的野草肆意生长着,房梁上还附着几个完整的燕子窝。不知燕子们每年春天可还归来?也许它们是这老屋唯一的原住户了吧。
04
厅堂的小门后面,通往老屋二楼。忘了有多久没有踏上那逼仄狭窄的木式楼梯,随着脚底传来的嘎吱声,我的心又像儿时那样狂跳起来,生怕会有一只手从黑暗处攫住我的后背……我感到自己的背有些僵硬地挺立着,然而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
楼梯边的墙上,悬挂着一幅遗像,向里倒扣着,但我知道那是小叔婆。爷爷奶奶走后,她便一个人孤伶伶地住在这里,直到离去。记得她曾在天井里栽种了几株大丽花,红色的、重重叠叠的花瓣,盛放在老屋灰暗的背景里。
后来,小叔婆的儿子,我的三伯,因为一次意外,几乎成了植物人。他在床上躺完了后半生,也终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走上二楼,眼前的一切,似乎被时光遗忘了一般,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最为显眼的,便是四处放着的大木柜,各家皆有一个。
这是旧时的粮仓,稻谷收割晾晒之后,便会存放在此处。上面还留有福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只是褪色斑驳了,然而这是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多么真实的祈愿。
然而,屋子里的老鼠也多,常偷吃谷子。爷爷就抓了它们,切碎喂鸡。这情景,我不曾见过,全是听姐姐说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一边用手拂过老屋坑洼不平的泥墙面和虫洞斑斑的柱子,一边想象爷爷他们曾经是怎样将黄泥和着稻草,打成了一堵堵坚实的墙;又是如何去往山上砍下了一棵棵高大的杉木,而后用它们撑起了老屋的房梁。还有一些尚未用的木材,至今还悬放于屋梁之上。
靠近西边的泥墙,还留有旧时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随着脚步的移动,一件件的旧物品进入我的眼帘:旧时泡脚的木桶,裂开一条缝又用竹篾勒紧的水缸,冬天取暖的火笼,倚靠在墙角的稻秤,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甚至于一床木质的摇篮……时空迷离间,这些曾经从属于人们生命中的老物件,仿佛活了过来,向我叙说着过往的岁月——
火笼上烘烤着一双冻疮的手,稻秤的铁钩上勾起一袋饱满的稻谷,酒坛子里塞满刚炒好的冒着香气的花生米,摇篮里传来婴孩的阵阵啼哭声……
旧时祖辈父辈们生活的画面就这样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脑海里鲜活起来,儿时内心的恐惧似乎悄然远去了。这无数生活碎片连缀起来的,何曾不是他们真实饱满的生命?
老屋在风雨飘摇、时代动荡中,默默庇护着一个家族几代人。如今,它已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孤独地守候着曾经遗落在这里的欢声笑语、痛苦踌躇,甚至恩怨波折、生老病死。
最终,它的命运会是什么呢?或许,有一天,它终究坍塌,新楼将在它的身躯上拔地而起……
午后的阳光穿透屋檐的空隙处,洒落在黑灰的木板上,细小的尘埃在光亮中浮动着……对于过往,我似乎总有着无穷的好奇心,个人的历史虽是微不足道,就如尘埃之于茫茫宇宙,然而它终究是值得铭记的。
我们一路向前,不停地奔跑着,也终须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
作者简介:青萍,女,85后,出生于浙江丽水。喜爱散文创作,文风细腻优美。做过编辑、文案,愿与文字执手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