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忍耻

  项羽须发戟张,虎躯笑震,大掌拍上刘邦肩背:“好兄弟!哈哈!好兄弟!来!来我帐中畅饮一番,共议军中大事!”刘邦不露痕迹地卸下了肩上气力,再抬眸,已是言笑晏晏,大袖一挥,亦是豪爽笑道:“既如此,末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行近帅帐口,众将俯首行礼,却见黑貂大幕前却兀然立着个年轻士兵,衣着寒酸,甲胄破败,身形单薄,显然与其他龙精虎猛、耀武扬威的卫士非是一路,那人五官阔大端正,却神情不振,好似糟了天大的仇怨,人间苦事在他紧皱的眉目中都寻得出痕迹,身形高大,手中握着一卷脏污的书简。

  刘邦观察一番,也琢磨不出这人在项羽军中所任何职。

  见了项羽,这人眉宇之间亮了亮,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肩头极大幅度地瑟缩了一下,垂眸恭顺小心道:“将军……”

  项羽浓黑粗大的眉毛大竖,愠怒道:“韩执戟有何要事?本将正要款待贵客,有事明日再议。”话罢,挥手大踏步便走,两旁军士会心相视,一拥而上欲将这褴褛青年拉出账外。

  “将军!请您听韩信一言吧!目下军中似整实散,党派分立,弊病实多,长此以往祸端无尽啊!”一片混乱之中,那名为韩信的年轻兵士抢出了说话的空闲,向着项羽疾呼道。

  此言一出,项羽当即暴怒,待要怒喝,忽听身旁刘邦言道:“将军且慢,不如听听这位韩……先生之言,或有些许裨益,尚未可知。”

  “有何裨益!不过一卒散兵游勇,参军之后不肯卖力气,怕苦怕累白吃等死,反而整日以些莫须有的东西进议于本将,该当治其动摇军心,乱棍撵出!”项羽转向刘邦言道,怒容仍是不减,却也挥手示意众人停下动作。

  那韩信却是会见机行事,跪行上前,双手奉上那方竹简,垂首不发一言,身体却微微颤抖,腰杆挺直,颇有些傲骨。

  项羽展开卷轴略读,越读越是怒不可遏,奋力一掷将那卷轴扔出账外,醋钵大的拳头紧握:“荒谬!无知小子口出狂言,本将再不能容你!给我着实打赶出营外,永革军籍!”

  众将立即再度抢上,将韩信拖出账外。

  那青年仍不做声,好似泄尽了全身气力,像条病狗似的任人拖了出去,从蓬头垢面之后射出来的目光却含着无尽的不平和落寞。

  正当此时,刘邦忽看见两位长须老者自远处相携着谈笑走来,其一长袍加身,清雅隽秀,须眉飘飘,正是范增,项羽之亚父,军中之元老;其一戎甲珵亮,英武彪悍,肤色黝黑,正是项伯,项家之族老,沙场之老将。

  项、刘二人遥遥望见,忙快步出账相迎。

  项羽为人粗野任侠不拘小节,转眼间便把适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大笑着迎接二人进入军帐中赴宴。

  不远处,众军士正对着那青年拳打脚踢,嬉笑辱骂,那青年人用双手抱着头,全身蜷缩成了一个黑点,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却是硬咬着牙,一声也不吭,连半点哀嚎也不漏出。

  见此情状,范曾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项羽和项伯谈笑风生,神色殊无异状,刘邦嘴角带着浅淡笑意,温和恭顺,谦卑得体,亦不见半点异色。

  帅帐之内,烧羊烈酒,将军酣醉,美人歌舞,暗箭明枪。

  自秦始皇陨落后,二世胡亥昏庸无能,荒淫无度,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各路豪杰纷纷起而攻之,王室衰微,高坐明堂之上的所谓天子早已经如一只提线木偶。

  天下大乱之际,何人不欲趁此良机夺得天下?

  即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国之重器,戍边之将,耿耿忠臣。

  楚人憨直,只管战场上杀伐快意,空有扛鼎之力,却无寥寥雄心。

  但项羽身边的那亚父范增,其拥王换代之心却丝毫不在任何人之下。

  王侯将相宁有种?鹬蚌相争孰得利?

  席间,羽、伯二人专顾淋漓畅饮,范增却好似总留着三分,不肯开怀畅饮,只是低斟浅酌,敷衍了事。

  反而对于旁人眼中庸庸碌碌的刘邦,他多加言语试探。

  刘邦心下自忖未有不妥举动,那么这范增,便是生性多疑,非我党者即敌之人了。

  项军势大,招兵买马,隐隐盘踞一方之势,此时若公然与之分庭抗礼,不免自不量力 。

  在旁人眼中,他刘邦只不过是个出身寒微、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 。

  “入关之事,沛公以为如何 ?”范曾遥遥举杯,向刘邦笑道。

  “小将自当追随项将军,唯将军马首是瞻,助幼帝树立威信,成天下霸业 。”刘邦慌忙起身,长躬至地,锋芒不露 。

  范增还待再问,项羽在席上忽的一摆手,粗声说道:“亚父当真问的不足道,我与刘兄弟同侍主公,是一条心的伙伴,入主秦关之事,自是要挽手共进 。”

  “将军便从未想过,若王室后继无人。这天下又由谁来坐?”范曾竟一改温和儒雅之作风,自座上缓缓站起,话虽是对项羽说的,目光却直直望向刘邦,隐隐竟有分鼎而立之势。

  刘邦不动声色,礼毕直身,颔手回道:“小将惶恐,不敢妄议天家事,天子之尊在一日,小将便拥一日,绝不设想日后结局 。”

  范增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

  项伯却突然起了兴趣,停止啖肉,问道:“以范兄之见,王室式微,我等何如 ?”

  范曾听此一问,悠然落座,轻抚长须,慢道:“以我之见,自是,谁最先破得百二秦关,谁最先入主中土大地,谁可称王 。”

  此言既出,不止刘邦,满座皆惊!

  刘邦额上冷汗涔涔,却不便就揩拭,亦不坐下,只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僵住一般,执杯的手却微微颤抖 。

  项伯、项羽二人亦是止住了把酒,席下寂静,针落可闻。

  满座无声,范增面上神情冰释,清笑让酒,宽声道:“不过兄弟之间玩笑罢了,不值什么,惊扰了刘兄弟及各位,多有冒犯,老朽自罚一杯,以示歉意。”说完,范增将杯中一饮而尽。

  听得此言,众人面上方才稍霁,宴声渐哗,歌舞渐起 。

  可又有几人先下当真认为,这般锋芒毕露的问题,是范增酒后失言的一句玩笑?如此口出不逊,不过是野心勃勃罢了 。

  众人心中依然惴惴,刘邦却好似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似的,另起话头,向项羽问道:“将军,适才那青年人名唤韩信的,却是个怪人。”

  项羽向刘邦说道:“新进募兵招来的本地人,参军后不服管教,不肯充演武的士卒,夸口自己有将帅之志,不得已授他一个执戟郎中,他却三番四次上些荒唐的谏议。”

  军中一随从副将却于此时插口:“将军有所不知,那韩信在本地是有名的浪荡子。寄食于南昌亭长家中,日日游手好闲,直被那户人家赶出,仍不肯安顿,甚至于还有个袴下之辱的掌故呢 。”

  坐下其余将领纷纷附和:“此言不虚,淮阴巷内有一群纨绔之徒,聚众羞辱韩信。为首的一屠夫对韩信说:‘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入我袴下’那韩信二话不说,从那少年的袴下钻了过去 。”

  “哈哈哈哈哈哈 !”座下登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荒唐荒唐 !”“奇耻大辱!”“简直毫无骨气 !”时不时夹有几声嘲笑 。

  范曾抱拳笑道:“将军所见其所上谋略如何?”

  项羽说道 :“亚父说笑了,此人虽略通兵法,但所操之见不着四六,我有亚父作为智囊团即可,何需他人!”

  气氛渐渐当真融洽起来,这宴,终于结束了 。

  刘邦出得帐外,辞别项家三将,遣随从将士先快马至营外等候。

  项羽、项伯、范增三人回到帅帐,刘邦自己负手身后,沿着便道慢慢踱步而出营地。

  刘邦面上依旧是一片泰然温和,可看着训练有素的演武场,他心中却没来由一片烦躁 。

  与此同时 ,帅帐之内。

  辞别刘邦之后,项羽喝的醉醺醺的不省人事,项伯却仍然清醒,眯眼向范曾道:“范兄适才之言,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传出,那便危险了。”

  范曾星目一凛,道:“这种话出口便是弥天大罪,绝无人敢宣”,顿一顿又道,你“我二人交好多年,情同手足,绝不会不知我意在试探那刘邦。”

  “嗯,范兄以为这沛公如何 ?”

  “此人若非当真是草包一个,便是城府极深,倘若今日之情状全为作伪装,那此人心中必怀有极大抱负,日后定会成为我们成就大业的绊脚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刘邦 。

  刘邦一边踱步,一边心下思忖。

  范曾所言虽大逆不道,但的确非虚,项!军气盛如此,倘若将来其家称雄,他刘邦怕是要成为刀下亡魂 。

  这生死局不得不入 。

  既如此,我愿为卒,不后退一步 。

  忽见眼前平坦的土地上,横躺着一卷脏污的书简。正是被项羽怒极而掷出的韩信所书的那一卷 。

  鬼使神差的,刘邦捡起了那卷书简阅读起来 。

  初阅读时,他亦是觉得这年轻人狂妄无知,种种论断让人啼笑皆非。

  但越看下去,随其文字深思,他心中预示栗惧,最后双手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

  强大至斯的项羽军队,在这无名小卒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

  而他所说解决之法,最初看似荒诞,实则步步可行,句句在理!

  这个韩信,是个军事天才啊!

  项羽糊涂,错失一员良将!

  刘邦将书简放入袖囊中,不知为何,却不觉来路彷徨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使他感到既沉甸甸的,又轻飘飘的 。

  原来他并非这世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唯一一人。

  在这军营的不远处,便有一个青年,受着世人的愚弄,抑或是愚弄着世人。

  在那卑微可笑的皮囊之下,却可笑地死守着自己那一点痴心妄想,那一点极清高、极衿傲的东西不肯放手。

  因为知道自己不同于其余的凡夫俗子、庸碌之人,所以连虚言假语都不愿,连丝毫谄媚都不屑。

  像头倔驴,不循世人眼,只问自己心。

  呵,他甘愿受那袴下之辱,真是因为窝囊胆小怕事?还是源于某种极为伟大的隐忍?

  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之辱,不能为天下之不能为之事!

  刘邦忽然,想见见这位韩信 。

  没成想如此叫天天应,刘邦想见韩信,踱了几步,便见着了。

  那衣衫褴褛的黑衣青年,就蹲在营门外不远处。满身泥土和血污,身上也是又青又肿,看不出原本面目 。

  那青年背对着刘邦,蹲在用来扎寨的木头桩子跟前,腰弯的很低,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好似和桩子下的灰土地融为一体了 ,木木的了无生气 ,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穷途末路。

  韩信确实,穷途末路,无家可归 。

  适才被乱棍打出,他抬脚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归宿的方向了 。

  南昌亭长大哥虽然知道他的为人,有意怜惜他,给他饭食,但其妻多信传言,素来极其瞧不起他,认为他好吃懒做,在那个闭门谢客的清晨,就宣告与他决裂了 。

  而自己常住的淮阴破庙,也因为那群纨绔的排挤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

  天地之大,何去何从 !

  韩信呆呆想一会儿,在原地蹲下了。

  身上传来阵阵剧痛,好似钻心的针,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被瑟瑟的秋风一吹,又疼又痒,仿佛身受极刑,他不由痛呼出声 。

  他受惯了冷嘲热讽,白眼嘲笑,那些语言的刀子早已把他的心斫的麻木不仁。

  可是那刀枪棍棒的皮肉之苦,再皮糙肉厚的人,也是会疼的啊。

  他可能是这世人眼里最草包、最无用的人吧。

  烂命一条,自生自灭。

  生如草芥,万般不由人。

  可是,纵使旁人如何鄙视,如何误解,他也从未怀疑自己的才能分毫。

  但而今,天纵奇才又有何用 ,孤身潦倒,果腹安身都难 。

  “唉……”对着半截朽烂的木桩子,他叹出一口积郁的浊气 。

  眼角忽然瞥见枯沼泥地里,悄然出现半片雪白的衣角 。

  韩信斜眼顺着足靴往上一睨,见这人丰神俊朗,白衫束发,眉眼和煦,正是适才项羽帐中为他讲情的客人 。

  韩信对这人颇有几分感激,但此时心灰意冷,全心全意的蹲在地上装杂草。全当没看见有个大活人从他身边走过 。

  反正又不是来找他的 。

  谁知那白衫子却正正立在他面前,含笑向他伸出双手 :

  “韩先生,起来说话,先生倘若不嫌舍下寒微,我这里,愿给先生留方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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