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墙,立于一所医院的旁边。它像座屏风,也像座城墙一般,阻隔住了墙内的世界对墙外的渴望的求知欲。
那所医院,人所皆知的苍白的墙内,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消毒水刺鼻不堪的气味。他们无处不在,仿佛死神一般扼住了每个生命的咽喉,然后肆虐于这死气沉沉之地。
这仅仅是一座狭窄的病房,只备有两个床位,中间用一道灰帘子隔着两边的人都显得如此的渺小而无助。靠窗户的人也许可以看着那无比单调的灰墙来打发一下午的时光,而靠里的人就只能盯着天花板来打发自己即将凋零的人生了。
而他躺在里面的那张床上,正在百无聊赖的看着那流水般的时间不停地从身前流过。之前,他有时还可以与灰帘那侧的病友风马牛不相及的随便聊上两句,可现在……这可是危重症病房,超度人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幽默的想着。
忽的,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顺便打断了他自以为绵密如水的思绪。他有些不耐烦的把目光射向门口,打算以一种极为不友好的神情来面对来这里的护士。“拜托,我都快离开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吧。”他喃喃自语的说道。可接下来他愣住了,又是几个白衣天使推着担架进来了,担架上的人仿佛故意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把身子侧了过去。不过从那瘦骨棱棱的背影与那因化疗而褪尽的白发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随着令他熟悉的嘎吱一声,那老人压在了那张已多日无人的床上,几个医生护士随后就退了出来,用一种极其奇异的目光看了几眼他。那夹杂着疑惑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它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灵,又仿佛能回答他心里的一切问题,这令他索然不解。
“喂,你好?”他礼貌的问候了新来的那个人,可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竟不置一词,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绝望的叹了口气,怀抱着极大的心结,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黑红色的梦境像沙子一样平铺开来,延伸到视域的尽头,两色渐然融在了一起,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而在那混沌的中心有一个瘦骨棱棱的背影,那影子长着一幅令他极度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脸。
他突然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像一个溺水者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吓得赶来查房的医生一个趔趄。
“你……你还好吧?”医生一脸惊恐地问,眼睛下意识地瞄向了该放着呼吸机的地方。可是,因为山区的贫困,这个病房只有在靠窗的那边才有呼吸机。其他的床位已然爆满,在呼吸机供不应求的情况下,他如果发了病,那么等待他的只有冷冰冰的死亡。
“没事儿,做了个噩梦。”惊魂未定的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
“那就好。”年老的医生扶了扶差点掉下来的眼镜,手足无措的说道,“年轻人,看你压力好像很大啊。”
病成了这样压力能不大吗?他在内心中呐喊道。
“年轻人,我有件事想转达你。”医生突然又变得神秘兮兮的,“连那边的病人想与你换一下病床,他说自己受不得太阳曝晒。”
“什么?”他惊诧的张大了嘴巴,仿佛能一口把医生吞下去,“你说什么?”
“那边的那个老人想与你换一下床。”老医生又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另外一边的那个老人听见,“年轻人,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啊!那边可是有呼吸机的。那个老人自己都病成那样了,还要把那个床位让给你,你去不去——”
“不去!”话音未落,他就斩钉截铁的说道。他早就意识到那边的呼吸机是病人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不过梦中的那个人的背影忽然浮现到了他的眼前。
这次轮到医生来表达自己的惊讶了——瞬间僵在了那里,作声不得,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在这一席之地当了如此多年的医生,又怎能不知道,靠呼吸机那边的病人的存活率是另一边的几倍!不过当医生的目光与他的对接时,无比纵深的瞳仁,让前者明白了一切——一种令人敬畏的情感,一种深如汪洋的亲情。刹那间,两人的眼眶都有些发红——一者为人所感动,一者为自己的血亲所担忧,却将自己的病痛抛之脑后。那能够致人于死地的病痛!
夜,那深蓝色的海洋,仿佛变得清澈。那圆月仿佛从梦幻而充满着向往与希望的深海浮起来,光滑的仿佛将要滴出水来。忽然医院的附近传来了巨响——那年久失修的高墙忽然垮掉了!无尽的灰墙带来的绝望,在霎时间消失殆尽。这本是做依山而建的医院,现今失去了束缚,又重新投入了大自然的摇篮。
弥留之际的父亲,也在一直欣赏着这能给人希望以勃发生机的景致。“真好。”他轻声说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掀起了灰帘,无比吃力的将一张纸笺投在了自己最为疼爱的儿子的身旁。做完这生命中最后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后,他闭上眼睛安详的睡去了,脸上隐隐勾勒出笑容。
也许过一会儿,儿子就能换到靠窗边的那张床,生前的父亲这样想。他看到信笺与窗外的世界,难道不会振作起来?难道不会努力的活下去吗?不,他不会——
他已经为了自己的父亲坦然的面对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