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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用铅笔临摹过一幅水墨画,那是倪瓒的《六君子图》。实际上,用铅笔临摹的效果并不好,当然更大的原因是我画技不精。
艺术爱好者如我,看到心仪的画作,便会有些手痒。一支笔一张纸,虽然绝画不好,但临着摹着,似乎能感同身受到那画作透露的些微意境。这就如同京剧中“戏迷”品戏,歌星的“粉丝”唱卡拉OK,那滋味是一模一样的。
《六君子图》(倪瓒 元)61.9×33.3厘米 现藏上海博物馆
《六君子图》散发出某种深厚的吸引力。它的“光彩”自然是比不过“梵高”画作中堆成雕塑般的戏剧化油彩。但不可否认的是,当看到这幅篇幅并不大的作品时,观画者或许首先会疑惑于它的“空”。这是一幅景深很浅的画,构图一目了然,笔法也是寥寥。前景馒头状的磊磊坡陀上,立着不多不少六棵树,从左至右大约是槐树、楠木、柏树、樟树、松树和榆树。分为两组,前四后二,皆不甚繁茂,但树形秀丽,姿态挺拔。水面不做任何修饰,直过渡至后景,远山拳拳起伏,两座尖耸的山峰偶现,最终山与峰向右隐没于秋水之中。
画面上,没有人,没有动物,更没有鸟语与花香,朴素又平淡。它真是太静了——仿佛宇宙中的一只黑洞,吸走了世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不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六棵树仍旧挺立于此,直至地老天荒。这正应了诸葛亮那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诫子书》)但倪瓒画中所透露的气韵,比诸葛亮训诫的君子们更萧疏更澹泊,流露的志趣更为隐蔽。
同为元四家的黄公望题诗:“远望云山隔秋水, 近有古木拥坡陀, 居然相对六君子, 正直特立无偏颇。”此画由此得名。中国画家在创作时,大多并不命名,画名“大部分是后世的收藏家附上去的”(高居翰James Cahill语)。这也解释了,在中国画中,尤以元代之后的文人画为然,画家或其他文人的题款,对画面构图非常重要。有着填补甚至是提升的效果。试想,将《六君子图》画面上方的几处题款和章印裁去,画仍旧是好画,但构图上未免失于平衡。
现藏于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的《墨竹图》更能说明诗书对画面的影响。
《墨竹图》(吴镇 元)109×32.5厘米
元代四位最杰出的画家,吴镇、黄公望、倪瓒和王蒙被后世并称为元四家。在高居翰看来,他们的杰出并不是因为画技了得,而是他们为中国绘画的革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画于1350年竹醉日(阴历五月十三,需饮特制的竹叶青酒)的《墨竹图》便是画坛革新后集大成的作品之一。
吴镇一生画过无数竹。他的竹画和山水画同样驰名天下。他曾在另一幅竹画中开宗明义题词:“梅花道人学竹半生。”——吴镇在家院中遍植梅花,从此以“梅花道人”自居。传说,苏轼在某次风雨交加后,借宿友人家中,就着烛光即兴创作了一幅竹枝迎风颤动的画作。吴镇对此尤为倾心,“每一提笔心中必有此画。”在《墨竹图》中,吴镇精准地捕捉到竹枝迎风战栗的瞬间。孤零零一支竹从旁进入画面,细弱的竹枝分为几节,每一节在风中弧度各异,竹叶向上而生。最顶端的枝条,呈现饱满而柔韧的张力,在劲风中弯成一张弓的模样,而叶片几乎被风吹平吹走,战战巍巍的姿态。
整幅图,布局非常简单,一支竹三行书。丝毫不见技法张扬,色调上也不分浓淡,却并无孤寂之感。反以物形的动势反托出风的强劲,将生命力和坚韧度,集中表现在细弱的竹枝上。这种反补的绘画方式,更凸显了画家所要着力表达的竹的本质。
相形之下,宋代的花鸟图,如北宋崔白的《双喜图》和宋徽宗赵佶的《竹石双禽》,图中皆有竹,但竹、石、树在画面中处于陪衬的角色。兔与鹊的交会,双禽互鸣,斜分的精致构图,展露出宋代丰足、优雅而高贵的气质。即使是在陈旧的绢布上,也丝毫不损万物生发的喜悦灵动。宋徽宗时期,画院有一条戒律:“盖一时所尚,专以形似,苟有自得,不免放逸,则谓不合法度,或无师承。”院画家将物形准确和构图严谨视为绘画中最重要的命题。因此,宋代的绘画创作,以“以假乱真”为最高标准。
《双喜图》崔白
《竹石双禽》赵佶
重返往复的山水,不明不白的人物,寥寥数笔的花卉,似是而非的设色,这多半是走马观花的观画者的最初印象——这些画看上去差不多吧。诚然,与色彩缤纷,风格多变,主题鲜明的西方画相比,中国画的第一观感会逊色很多。所以,高居翰在《隔江山色》这本书中提出元代曾发生了中国绘画的革命,恐怕会让大多数读者心存疑惑。
1960年代还是博士研究生的高居翰,意外受著名美术书籍出版家艾尔伯特.史基拉邀请,战战兢兢出版了《图说中国绘画史》,随即获普遍好评。1970年代伊始,高居翰又出版了一系列研究中国晚期绘画的作品,《隔江山色》(元代绘画)是其一。
《图说中国绘画史》中,元代绘画只占20多页篇幅。时隔十多年后,已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艺术史资深教授的高居翰,将此时代的研究扩充成20多万字的书,想必对此问题有了更深的研究和理解。而读者看来,《图说中国绘画史》中意犹未尽的遗憾在《隔江山色》中得到了弥补。
恐怕后世的我们很少洞察过,短暂的元代在中国绘画史中,居然占据如此瞩目的地位。让我们看看高居翰怎么说的。
十三世纪晚期,蒙古人占领汉民族疆域,建立了元朝。元朝统治中国的这一个世纪,戏曲、书法和绘画却生气蓬勃地发展了。此时的“画坛正在酝酿一场空前的革命。”革命的对象或许涉及与之相关的众人,但他们是否蓄意地“破旧立新”,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文化和艺术的流变,如同那只在南美洲扇动翅膀的蝴蝶所引发的混沌效应。高居翰在书中写到,“艺术革命的原因可能比政治革命更难界定,但是若因此而说没有原因存在,也不尽然,变数总是来自艺术传统之内和艺术传统之外,两相激荡而共同决定新的方向。”
从现代的经济学观点也许更好理解这场革命。北宋时期,徽宗赵佶本人便是一位卓越的花鸟画家,“在他的赞助和直接控制下,画院罗致了许多当代首席画家,画院地位也提升到举足轻重的地步。”画院因着皇室的渊源,集中了当代最优最强的资源。然而,忽必烈的铁骑横扫如破竹,北宋家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国破家亡,曾经被朝廷供养的职业画师们,再无用武之处。
而另一股力量却孕育着崛起。元代将社会分为“十等”,传说儒者在伶人之下位于第九等。统治者占领了疆域,但短暂的时间内,他们还没处理好蒙汉文化的融合问题,或是辽阔的疆域使其自顾不暇。不论怎样,被统治者歧视的知识分子,“在江南地区共同组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他们把“人际关系局限在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之间,借诗笔、书法和画艺,在这个圈子中或是在历史上拥有一些地位,甚至是名声。”
历史和文化的两相激荡,催生出文人画家这个新生的群体。文人画家与职业画家有绝不相同的背景、理想和动机,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与职业画家相似的风格,显示出一种业余对抗职业的固执偏见。他们唯恐像宋代画师那般将媒材处理得“惟妙惟肖”。在文人画家看来,炫耀画技而“形似”的错视画般的作品,只会流于俗套,而成为“待价而沽”的装饰商品。倪瓒曾写道,“朴画不过逸笔草就,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这便是文人画家对曾经权威画理的不屑一顾。文人们的绝对傲骨,将深厚的中国文化,带入“文人画”之中,从此之后,中国画不由自主地发生了根本而深远的变化。
这是美国人高居翰隔海相看下的中国绘画史的变革。作为中国读者,将元代绘画并入到中国的全历史生命中,觉察中国文化的有趣之处。历史学者柏杨曾经说过,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最重要的原因是方块字。方块字不易改写不易变形,它所承托的文明也有着独特的内聚和稳定。而从绘画史旁看文化史,却体会到中国文化的某种叛逆。诚然,成吉思汗的铁骑给汉民族带来了无数生灵涂炭的人间惨剧,但从历史长河来看,蒙古人打乱了宋代固有的社会结构,致使文化资源在“峰谷曲线”中此消彼长,不断的迁移再重组,保持着警惕而清醒的态度,盘根错节中获得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发展空间。
“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也会再逢春。” (《述怀》吕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