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馨情】主题写作之古风类文章征稿写作活动
我于人海中听闻你的声音
却只看到孤人独憔悴
——题记
壹
难得始安城的夏天,突然降下一场暴雨,惊扰得东西街的行人脚乱如麻,落荒而逃。有的藏于屋檐之下,有的隐于店铺之内,有的披着块破布横冲直撞。桂山书院的学生唐风抱着书箧,正无处藏身,情急之下,见前面一个告示栏下有片横檐,立刻飞奔而去。
到那里时,唐风身上的青色布衣早已湿透,幸好书箧只是湿了表面,刚从结庐书屋采买的新书并未淋湿。再有半年他就要进京赶考,不得不利用空闲时间多读读书。唐风提着的心放下之后,顿觉这雨下得无聊,白茫茫地带着雨气倾洒过来,天地混为一体。
他环顾告示栏,欣然发现一张启事,配有画像,一看竟是寻夫。大意是说,夫家名叫徐长卿,三月前出门采药后,不辞而别,至今未归,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才在家中药单纸上留下一首诗,不知是何用意。
诗云:
相思子艳红,恰与豆蔻同。
迷醉轻粉面,不知半夏风。
重楼独步去,紫草守庭中。
待到菊黄时,当归小院东。
寻人者是瑶华。唐风仔细回想,并不认识这个名叫瑶华的女子,启事上的留诗,他也只读懂个大概。正巧,这时雨也停歇,唐风便把此事抛诸脑后,背上书箧返回书院。
夜里,书院阒寂无声,院舍后只有唐风还在挑灯夜读。读到“凤鸣期不来,瑶华几销歇”时,唐风大吃一惊,内心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涌动,“啊”的一声把一旁熟睡的同窗赵瑞图惊醒。赵瑞图睡眼惺忪问道:“唐兄,你为何还不入睡?何事大惊小怪?”
唐风略表歉意之后,让赵瑞图睡去,脑子里却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寻夫启事,翻开手中的书,正是徐祯卿的诗集。“徐长卿……瑶华……还有那首诗,额,果然难解。”
唐风急忙推醒赵瑞图,问其是否知道瑶华寻夫之事。
赵瑞图打着哈欠,睡意连连说道:“这事在始安城也就你这个书呆子不知道了。此夫并未是她真正的夫君,而是她的情郎。几个月前——”
“三个月前。”唐风说今日的告示栏上这么写着。
赵瑞图白了一眼,继续说道:“三个月前,她的情郎出门采药就一去不复返,只留下一首诗。”
“那首诗说的是何意?”唐风急不可耐地问道。
“你都不知,我等造诣不深的俗人更不知晓了。”赵瑞图道,“只知后两句,是说总有一天会回来,但前几句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又是什么相思子、豆蔻、轻粉、半夏的,全是些中药材。”
“那,瑶华是谁,家住何处,你可知道?”唐风还想多问几句,转头一看,赵瑞图已然呼呼入睡,嘴里含糊说道:
“明日你便知晓。”
贰
翌日醒来,唐风嘴里仍念叨着那首诗,眼神迷离,恍若入了魔道,执迷不悟。赵瑞图来唤他去前院排队接受检查。据院长说,这是桂山书院给莘莘学子的福利。学生平日头悬梁、锥刺股,挑灯夜战,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耗费许多时日和精力,难免没有个头疼脑热、体虚病寒的,这才找来始安城有名的长华医馆为学子诊治,防患于未然。院长是怕学生病倒,没法参加科考,没人参加科考,就不会有名次,桂山书院越发没落了。
唐风不肯,仍要钻研那首留诗。赵瑞图说:“别研究了,不如直接去问本人。”
唐风疑惑:“徐长卿找到了?”
“没找到。我是说你直接去问瑶华。她是今日看病的大夫。”
“女大夫?”
“是。医术高明着呢。”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我正好有些头疼脑热。”
前院是一片开阔地,许多书生都已排成队伍,等待瑶华大夫的诊治。唐风和赵瑞图风风火火地赶来,只能排在队伍的末尾。这时,太阳高高挂起,炙热的火气烘烤着这些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个个面红耳赤,热汗涔涔,举起衣袂或是驱赶热浪,或是遮挡太阳。
唐风在队伍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早点一睹瑶华大夫的芳容,更想告诉她关于那首诗他似乎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些许眉目。好在,书院病号不多,队伍行进得很快。
前面人只剩七八个时,唐风在热浪中隐约听到一阵类似莺啼的声音,美妙而婉转,犹如琴瑟之音,大珠小珠落玉盘,潺潺流水叮咚响。恍惚之间,他已来到瑶华大夫跟前。一落座,唐风霎时愣住了,果真是位奇女子。虽不是如花似玉般的婀娜,却也像池塘中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派怡然自得,而且笑眼盈盈,眼里带着微漾的秋水,若即若离。
瑶华见到眼前这位似傻似痴的书生,施礼道:“公子,你必定是病了。”
唐风这才醒悟过来,傻笑道:“我没生病,身体好着呢。”突然喉咙间有些不适,连连咳嗽起来。
瑶华低眉一笑:“公子,确实病了,只是这病还未发。”
“哦,”唐风忽然来了兴致,“从何看出?又生的什么病呢?”
瑶华笑说:“公子生的是伤风。”见唐风不信,瑶华接着说,“昨日大雨,公子必定淋湿了,未及时换衣,且眼神疲劳,脸色不对,必定是挑灯夜读,三更天才睡。公子的病写在脸上。”
这么一说,唐风信得五体投地,立即乞求治病良方。瑶华说:“有些病,只有发之时,方可治。”
唐风又言:“敢问瑶华大夫,何时发呢?”
“不知。”瑶华在药方纸上挥写几笔,递给唐风,“发病时到这里来找我。”
说毕,瑶华这才施礼起身,带着随身丫鬟和些许出诊工具款款而去。
唐风端详手中的药方纸,纸上是一行娟秀的小楷,颇得钟繇之风。写的是:城西朱紫巷长华医馆。赵瑞图欲将药方纸夺去,却扑了空,被唐风急忙收住,藏于内袖之中。
有些病,只有发之时,方可治。唐风在心里来回默念着。
叁
果然,到了晌午,唐风渐感身有异样,浑身发软,涕泗也不期然地流将出来,两眼灼灼滚烫,似乎被人放入炭火中焚烧了几日几夜,浑浑噩噩,竟然连半行字也看不下去。
赵瑞图见状,立即说道:“一定是病发了,瑶华大夫不是说过的吗?”
唐风这才更信了瑶华大夫的医术,向院长告了假,直奔长华医馆而去。
晌午的太阳更毒辣,把飞檐屋顶蒸得袅袅娜娜,把行人亦照得无精打采。但唐风却觉得不寒而栗,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青石板的路面软得像铺了一层花被,站是站不稳的。不过,唐风还算意志坚定,一心想着只有瑶华大夫能救他,对路过的一些医馆、药铺视而不见。
不知不觉间,唐风已来到朱紫巷里。巷子不长,路面铺的青砖,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熬制的药味,闻了让人苦不堪言。但唐风鼻息一张,深吸一口,顿觉得神清气爽,脚步也轻盈许多。唐风沿着青砖小巷快步走去,路上遇到许多人,或结伴而行,或独自行走。但他们脸上都露出祥和的神情,大概都是看完病,刚从长华医馆出来吧。
行走间已到医馆前。医馆没有森严的朱漆大门,没有精雕的门窗,反而简简单单,铺些茅草,搭些木桩,看起来是像个草堂。唐风听得门内有隐约的说话之声,走进去,过了影壁,就是一个空旷之地,几个丫鬟正边煎药边交谈几句,嘱咐这副药如何煎,那副药如何熬。唐风听得出那隐约之声正是丫鬟的声音。
环视四周,唐风从未见过如此大医馆。这大并非是指占地大,气派大,而是说这里的药材如此之多。空地上搭起一排排的架子,错落有致地晒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药材,唐风并未认全,只闻出菊花、紫草的味道。其他草药香气早已灌满鼻腔。
架子之间只留一条道供人行走。唐风顺着小道走将进去,拐弯处,瑶华正给一中年男子把脉,只见她凝神细听,轻言几句,便在药方纸上奋笔疾书。那神情煞是好看。唐风看得入醉,竟未发现一旁立着一名陌生的女子。
待中年男子离去后,瑶华大夫才笑说:“公子还是来了,看来是病发了。”
唐风羞赧,作礼:“果然如瑶华大夫所言,烦请医治。”
“哈哈哈,”一旁的陌生女子突然放声大笑,“读书人的确繁文缛节一大堆。你们不累得慌?”
唐风愕然,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复,说:“这位是?”
陌生女子拿腔拿调说道:“小女子复姓上官,单名一个灵字,上官灵儿是也。”
瑶华大夫掩齿而笑。唐风也笑将起来,收起客套话,说:“见笑了见笑了。”
上官灵儿不依不饶,说:“喂,书呆子,你的药我家姐姐已经吩咐煎好,不知道你的腿脚得了什么病,竟然来得这么迟。”又转头朝一旁的女子吩咐道:“翠儿,把这位公子的药拿来。”
瑶华大夫竟然连我何时来都算准,真是厉害,唐风心说。不一会儿,翠儿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汤,翠儿正是上午随同的丫鬟。唐风一看便知奇苦无比,但他一饮而尽,苦自然是苦的,咂吧几下,竟有回甘,令舌下生津,好是神奇。
肆
一碗药下肚,不多时唐风已恢复得七八分,正要告谢离去,忽然想起那首寻夫的诗词,欲言又止,不言心忧,怕是此生亦无缘再会。且瑶华大夫为自己诊治,药到病除,这在唐风看来是一个天大的忙了。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救命之恩。脚步慌乱了许多。
上官灵儿瞧见佯装生气:“还不快走!”
唐风这才下定决定心,说道:“瑶华大夫,可是在寻夫?”
瑶华和上官灵儿未料到他有如此一问,竟愣住了。少倾,瑶华才说:“是的。公子见过我家……”瑶华停顿一下,略有不妥,改口说,“见过启事上之人?”
唐风歉意答道:“未曾见过。”
上官灵儿却气将起来:“未曾见过?那你问什么问?”
唐风说:“我是一介书生,就读桂山书院,略通一些诗词歌赋。虽然未曾见过启事上之人,但对于那首诗或许能读懂一二。想将这一二说与瑶华大夫,算作诊治费用。”
上官灵儿哈哈而笑:“没钱给就说没钱给,我家姐姐也不差你这几块铜板。把话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是你们桂山书院那位臭院长教你的?”
瑶华大夫莞尔一笑,说道:“请公子细讲。”
唐风立即开嗓,娓娓道来:“这首诗其实最为简单,瑶华大夫之所以读不懂,是中专业之毒。瑶华大夫从医,对草药十分了解。故而,将诗中的相思子、豆蔻、轻粉、半夏、重楼、紫草、菊花、当归,全认作了草药,自然以为这是一个什么药方,或这药方里有什么秘密。书院里也有才学高我之人,亦读不明白,大概也是受了瑶华大夫的误导,误以为这是以药入诗。诚然,确是以药入诗,但却写诗,不是写药方。”
上官灵儿忍不住了:“你叽里咕噜说一大堆,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唐风接着说,“把它当作一首诗即可。这首诗大概写了两个人自豆蔻年华时,互诉相思,然而他却在轻施粉面、笑靥如花的日子里迷失自己,才出走的。”
言至于此,唐风瞥了一眼瑶华大夫。却见她脸色苍白,面如死灰,纤纤玉手微微有些颤栗,明眸中晕染着许多晶莹的泪花,稍有不慎即可夺眶而出。大概这些话让瑶华想起了过往,心有不忍,唐风止住不再言语。
上官灵儿却催逼他:“快说,这人去了哪里?”
唐风说:“大概是去了一个叫‘重楼’的地方吧。据我所知,从始安城沿水路,顺流而下,几百里外的宁远府就有一个重楼。”
瑶华已背过身去,瘦弱的肩膀在沉默中显得有些坚硬。唐风内心自责,悔不该说这些言语。
“公子,请先回去吧。”幽怨的声音传来,他听得出瑶华似乎隐隐地哭了。只是瑶华将哭腔按住,不让它氤氲开来。
唐风从医馆出来,走青砖路面上,身上虽无病痛了,脚步却依旧沉重。行至一棵大树下,就着树下的石墩而坐。大树枝繁叶茂,枝条随风拂摆,倒影在身后溪边,更显古意盎然。但唐风却无心鉴赏,满脑子都是瑶华颤巍巍的身体。他恨不得抽了自己一巴掌,内心无限悔意,悔意之后却是重重的失落。唐风有些凄然。
暮色上来了,灯也撑起,唐风才缓缓站起,蓦地发现地上有些红色的小豆子。他捡起来一看,竟然是红豆,心里来回地默念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诗句,朝书院走去。
伍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赵瑞图就把唐风推醒。半睡半梦的唐风倦意浓浓,忍不住埋怨赵瑞图的粗鲁,舍不得让他贪睡一会儿。赵瑞图却说:“瑶华大夫在书院门口找你。”
唐风登时惊醒过来:“找我?为何呀?”
赵瑞图捧着一本温庭筠的《花间集》摇头晃脑,道:“瑶华使人悲,肠断谁得知?”
唐风立即爬起来,说:“算了,我去看看。”便去更衣洗漱。临走前对赵瑞图说:“刚才你那首温庭筠的词念错了,应是‘摇落使人悲,肠断谁得知’。不是瑶华……”说到这,唐风这才醒悟过来,赵瑞图是拿他戏耍呢,赵瑞图定是看出了唐风的心喜,故念错。唐风羞得不再言语,飞奔出去,身后传来赵瑞图哈哈的大笑。
是否为瑶华肠断,唐风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立刻、马上要见到瑶华,脚步越发飞快。他好奇瑶华找他干什么,昨晚他就以为从此再无牵连。
到书院大门时,唐风惊讶不已,瑶华和上官灵儿立在那儿,似乎等候多时。她们是身后是一辆要出远门的马车。马儿低低嘶鸣,也像是在催促他。
他赶忙上前:“瑶华大夫,何事如此着急?一大早即来寻我。”
瑶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上官灵儿爽快,说:“想请你这个书呆子和我们去一趟宁远府的重楼,寻寻人。”
唐风犹豫一下,瑶华接着说:“公子,是不方便还是不乐意?”
唐风的心都乐开了花,岂有不方便之理?
他回道:“现在就去?只是我还未告假,也未收拾……”
上官灵儿说:“假,我帮你跟我爹,也就是你们院长请过了。你的衣物,我家姐姐也帮你采买好。你只需说乐意不乐意。”
一切妥当,唐风没有什么迟疑,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随即都上了车。瑶华不打算走水路,她不喜欢在水上摇摇晃晃的感觉。
不一会儿,马车就出了南门,沿着一条青黄色的大道而去了。沿途的山川、绿树应接不暇,蓝天、白云让人心情舒畅。虽然是去寻夫,但唐风却感觉如同去郊游,一派兴奋不已。和上官灵儿交谈,竟然不知道院长是她父亲,还感谢院长,承蒙院长的照顾他才可以在桂山书院好好读书。又和瑶华大夫谈论她的医术高明,现已痊愈,感谢瑶华大夫的救治。
上官灵儿说:“又不是什么大病,感谢这感谢那,难不成你要以身相许?”
唐风一时语塞,瑶华说:“灵儿就是爱胡言乱语,公子不要介意。倒是咱们真的不必客气,当作朋友,随意而来,别再叫我‘瑶华大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七老八十,是个道行很深的老中医呢。”
唐风尴尬地笑说:“那也不要叫我‘公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财万贯,是个纨绔子弟呢。哈哈。”
上官灵儿却说:“那不行。不叫你‘公子’,难道叫你‘唐风’,‘风’?听着怪怪的。”
“是呀。叫你‘公子’不是拿你跟那些挥土如金的公子哥相比,是对你的尊称。”瑶华说。
“好吧。那公子我只好从了大家了。”
唐风这拿腔拿调的说辞,引得瑶华和上官灵儿喜笑颜开,适才的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走半日,三人已累得不行,幸好路边有家茶寮,将车马停好,就在茶桌上落座,要了几碗茶水,就着干粮慢慢吃了起来。吃罢,步出茶寮,并未着急赶路,在四周信步闲走。茶寮后是条小河,他们结伴而去,上官灵儿冲在前,唐风和瑶华紧随其后。
谁知,河道湿滑,瑶华不小心踩到一块不稳的石块,“啊”的一声将要滑倒。唐风见状,一把拉住瑶华的手,使其站稳。瑶华惊魂未定,唐风只好把她拉到一旁的干净处。不知为何,唐风既然没有放开瑶华的手,而瑶华也没有挣脱。
唐风的心跳如鼓,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繁多思绪一时既然无言。只是急速跳动的心跳和绯红的脸出卖了他。
趁上官灵儿赶来询问之时,唐风急忙把手撒开。
瑶华一阵绯红,唐风也假意环视周围。
上官灵儿问:“你们俩没事吧。”
瑶华和唐风异口同声回答:“没事儿。”这让上官灵儿听得更觉有事,狐疑地看着他俩。
陆
上了车继续赶路,俩人却没有言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如何开口的气息。上官灵儿问道:“怎么你们都不说话了?”唐风立即说:“一直说着呢。你们看外面的景色,桑麻遍野,山花争艳,极目而望,煞是好看。”瑶华也立刻附和道:“果真如此呢。你看那座山,像个猴脸,贼兮兮的笑着。”
上官灵儿冷眼旁观地看着他们忽然间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闷闷地说一句:“你俩大概是吃错药了。”然后闭目休憩起来。
唐风和瑶华觉得无聊,止住了说话。抬头间,唐风瞥了一眼瑶华,正好遇到瑶华投过来的眼神。唐风脸色一阵绯红,正欲笑,瑶华瞬间冷起了脸,头扭到一边,愣愣地看着窗外。唐风心知,瑶华真的不想再说什么。只是不知当时她为何没有挣脱,唐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温热的触感好像还在。
幸好,路途不远,马儿也跑得飞快,晌午过后,就已到达宁远府城。宁远府要比始安城大得多,青砖黑瓦,屋舍店铺,飞檐上的灯笼,行人手中的纸伞,无不透露出一派奢华繁盛的景致。
他们寻到一家名叫“春风阁”的客栈住下,稍歇一会,立刻出门询问客栈老板重楼在何处。老板却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三人,女的打扮端庄,男的彬彬有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三位,打听这重楼是要干什么?”
瑶华说:“寻夫君。”
唐风一听,虽然事实如此,也一直如此,但“寻夫君”三个字却像楔子一样突然楔进他的心里。之前她说的似乎是“启事上之人”。
老板听明白了,却淡然地说:“我劝夫人你回去吧。去了那地方的人,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去的。”
瑶华急说:“我夫君已经三个月不归家了。”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我夫君”较“寻夫君”更楔进一寸,唐风默默无语。
“你看看,被言中了吧。”老板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重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宁远府有名的烟花之地。”
瑶华身子一晃,差点站不稳。上官灵儿上前扶住,对着老板喝道:“你这老板真是,问你地方你直言就是,讲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好好。我告诉你,重楼就在北仁街,靠着北仁河。出门随便打听,宁远府的人没谁不知道的。”老板还要啰嗦,瑶华已拉着唐风夺门而出,急冲冲地赶往北仁街,逢人就问。到了北仁街口,才消停下来,瑶华这才发现手里拉着的是唐风的手,她还以为是上官灵儿呢!立即把手松开,微微低头抱歉,转身朝着重楼走去。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不知怎的,唐风觉得她好孤独,适才被她拉着走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他和上官灵儿急忙追上前去。重楼就在眼前,层层叠叠,名不虚传。暮色才起,楼宇内已是灯影幢幢,艳红色的光在暮色里显得十分鬼魅,隐约中吹来暖暖软软的香风,似乎来自重楼门前两名艳丽女子的香粉,一朱红,一翠绿。瑶华却停住了,幽怨地站立着。唐风来到她身旁时,她已是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唐风即刻明白,瑶华是不忍上前打探的,不是因为她一个良家女子不宜出现在烟花之地,而是她不敢面对在此流连过的徐长卿。
“我去打探吧。”唐风跨步走上前去。
门前的艳丽女子轻声软语地迎过来,这个拉着他的手,那个架着他的胳膊,似乎要把他拥进重楼里,香粉迷晕了他的鼻子,他只觉一阵难受。但唐风还是挺住了,询问起启事上的徐长卿。瑶华看在眼里,竟不知唐风何时藏着这份启事,那上面有徐长卿的画像。
翠绿女子说道:“公子,何必寻这人?跟我们寻花问柳岂不快哉?”
说着并不管唐风的启事,硬生生要将唐风推进门去。
瑶华一脸怒气,冲上前去,扯住唐风,呵斥道:“滚开!”说罢,带着唐风扬长而去。只留下朱红翠丽在冷嘲热讽:“脾气这么暴躁,怪不得夫君跑到我们这温柔乡来。”
柒
瑶华拉着唐风一路奔袭,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来到一家酒馆前才罢休。唐风正纳闷瑶华哪来的力气竟能带着她跑了这么久的路时,瑶华却在酒馆旁的座位上落了座,大声呵斥小二上酒。唐风只好陪着。
这酒馆极普通,只是一层小木屋,当作柜台和存酒处,屋后大概是厨房。座位全设在左侧的一棵大树下,摆了几张桌子和十几条长凳,明摆着就是一个露天酒馆。虽没有大酒馆的富丽堂皇,但在溶溶的月色下别有一番风味。
小二很快上了酒和菜。瑶华掀开酒坛盖子,立刻咕噜咕噜地痛饮起来。唐风自然不敢怠慢,也如法炮制,一顿牛饮。唐风刚停下,瑶华又端起酒坛子。唐风不甘示弱,继续对饮。如此几次,瑶华累了,也醉了,脸上全是酒红。但眼里似乎有无限的哀愁,是千坛酒都无法释怀的。
唐风不知该说什么,幽幽地喝着闷酒,抬头望着头上的那棵大树和树背后的月亮,胸中竟也无限伤感。
瑶华突然问道:“你说,我人长得亦有几分姿色,温柔贤惠,一片痴心,他为何如何薄情?”
对于男女情思,唐风并不比瑶华知道多少,只是圣贤书上讲得多罢了。他劝解道:“他未必来过这里,那两个风尘女子也未提及。许是我们寻错了呢。”
瑶华愣住,但片刻之后,她还是忧伤地说:“那他为何一去不复返呢?音讯全无啊,仿佛这个人已经消失,像死人。”瑶华说到伤心处,眼泪簌簌而下,扑在桌上痛哭,瘦弱的肩胛颤抖不已。
唐风不忍细听,轻轻揉搡着瑶华的肩。瑶华却忽然立起,擦拭泪水,说道:“对。他已经是个死人。”然后对着唐风,“公子,你喜欢我吗?”
瑶华眼里全是灼热的愤懑和伤痛,唐风盯着她的眼睛,不愿失去和她四目相对。接着,唐风从衣袖里摸索出一串手链,递给瑶华,是拿红豆一颗一颗地串联起来的。
“这是从医馆出来的那棵红豆树下捡的,我把它们串联成了这手链。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机缘,我一定亲手把这手链戴在你的手上,然后对你说,瑶华,我喜欢你。因为我不想错过你。”
不知道怎的,唐风说得十分伤感,似乎不像在表白,而像在分离。
瑶华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说道:“好。我答应你,我……我也不想错过你。你帮我把手链戴上吧。”瑶华挽起衣袂,露出藕白色的手臂。
唐风看着瑶华的神奇,他心知瑶华此刻怕是有些冲动,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希冀,不愿错过,哪怕只能拥有一天。
唐风强忍着内心的欣喜,把手链套在瑶华的手臂上,但唐风过于激动了,手抖得不行,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瑶华见状低头一笑,如盛开的花,看迷了唐风的眼。瑶华低声娇嗔:“呆子。”亲自把手链套上了。月光下,灯红里,藕白色的手臂上,一颗颗红豆活像一颗颗朱砂痣。
回到客栈,上官灵儿寻不到他们,又因唐风陪着瑶华,心知无事便早早睡下。唐风拜别瑶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窗外的月色如此美好,如此撩人,是他所学的诗词不能比拟的。他细闻手上的余香,那是刚才从酒馆一路牵手回来时留下的。渐渐地,醉意上来,他竟握着那只手沉沉睡去。
捌
翌日一早,他们踏上了晨曦柔柔的青色大道,回始安去了。极目望去,大道上桑麻遍野,水田漠漠,竹篱茅舍东一处西一处,错落有致,恍若山水画上的点染,看似毫无用心,但极富自然的韵律。一路上他们游山玩水,登高山,入古寺,访名迹,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因那夜两人决定一起后,多有亲密。上官灵儿虽然觉得奇怪,但又觉得瑶华苦等那人实在不值得,便乐见其成,时常跑开给二人独处时光。
只是在这融融的笑语之后,唐风能时时瞥见瑶华一闪而过的恍惚。他心知瑶华依然没有放下,但他觉得她已然像李太白、温飞卿的诗词一样住进了他的心里,他愿守着瑶华,不离不弃。
原本一日的行程,他们走走停停,用了三日。这三日相处,瑶华也待他几分亲密,给了唐风一种永恒的感觉。
第三日傍晚才回到长华医馆。消歇了一会儿,翠儿来禀报,说这几日来抓药的人比较多,看病的很少,大家都知道瑶华大夫出了趟远门,就转去别的医馆了。其他一切照旧,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翠儿突然一说,唇齿间略有些为难。
瑶华直言道:“你说就是了。”
“就是今早开门时,门口放了一篮水果,是芒果。”
听到“芒果”二字,瑶华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始料未及,两眼定定地看着翠儿,把翠儿看得一惊一乍的。
倒是上官灵儿有主意,笑说道:“该不会是病人痊愈后赠送的吧?”
“不知。”翠儿回答,“守了一天也不见有人来认领,大概是送与医馆的。”
“既然这样,还不快去把芒果拿来,给大家尝尝。”
领了上官灵儿的指令,翠儿速速退下。少倾,端上来一个精致的果篮,里面一个叠一个地盛着许多芒果,蛋黄似的皮,清香诱人。唐风自告奋勇要给大伙儿切芒果,拿起果篮里的小刀,对着芒果正中一切,不知怎的,刀很快划过芒果,划到了唐风的手指上。只听见他“啊”的一声,丢下小刀,亮出手指,殷红色的血汩汩直冒出来。
瑶华顾不得心底思绪,一阵心疼,一阵埋怨,仔细地给他处理伤口,包扎好。温柔认真的样子让唐风心底都被甜蜜包裹着。
唐风笑笑说:“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瑶华却没有笑起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唐风心想,大概是累的,这几日舟车劳顿,就是算身披锐甲的将军也会腰酸背痛,何况这样一个惹人怜惜的弱女子。寻了个理由,唐风就从医馆退了出来,回书院去了。
院舍里赵瑞图在认真读书,见唐风回来,手指还受了伤,问其缘由和近日的状况,唐风只淡淡地说:“没什么。”然后躺在床上就要休息。可躺下后,却异常清醒起来。想起瑶华的温婉奇香,想起这几日的欢乐相处,唐风忽然凄然起来,就像那日在红豆树下的独坐,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孤独侵扰着他。虽然瑶华陪伴几日,但是唐风心底总有一种抓不住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他患得患失。
次日,一上午的课,唐风一个音儿也听不进去,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脑海里全是瑶华的柔柔倩影,嘴角竟不期然地暗笑。下了课,唐风直奔长华医馆。刚准备踏进门时,却发现门的右侧角落里藏着一个果篮,芒果。又是芒果!唐风心里惊跳一下,这芒果的大小、成色和昨夜的别无二致。会是谁送来的呢?唐风想不出,提起果篮走进医馆。
看到唐风,瑶华笑靥盈盈,但看到唐风手里的芒果时,她愣住了。
“哪来的芒果?”瑶华问得很冷峻。
“门口放着的,跟昨夜的一样,大概也是个病人送的。我看到了就给提进来了。”瑶华越听越冷峻,唐风越讲越心虚,他竟有些害怕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间。
瑶华幽幽地从手腕上摘下红豆手链,递还给唐风,很是决绝,说道:“唐公子,我们还是就此分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唐风惊得不知说什么,心儿仿佛窒息一般,许久才从嘴里发出几个音:“为什么?”
瑶华转过身去,说道:“他回来了,你拿的芒果就是他放的。”
“咚”,果篮坠地,滚出几个芒果,恰是唐风的心坠地,哗啦,碎裂。
玖
唐风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馆,才发现“长华医馆”很有深意,取“徐长卿”之“长”和“瑶华”之“华”。瑶华说他不懂,他不懂的是这个吧?是她和徐长卿难舍难分的爱恋吧?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稳固,根本没有唐风的余地。
他又来到那棵红豆树前,落满了一地的红豆,像一颗颗带血的泪珠,被冻结了。唐风突然觉得很冷,他还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和瑶华成亲,他定在她过门的路上铺一层红豆,那一定很美。
唐风泪流满面,伫立在树下的溪边。溪水幽幽,蓝天白云的倒影,使得水面婀娜多姿。水面中映出他那张颓然憔悴的脸,孤独,可怜。短短几日的相识相恋竟有胜过一生之感,往昔的良辰美景竟然是昙花一现。清风徐来,唐风有些站不稳,恍恍惚惚的。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
“喂,你别想不开。”是上官灵儿。
唐风转过身来,上官灵儿吓了一跳,他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萎靡不振的样子如同遭鬼了一般,两行泪徐徐而下。
“你……没事吧。”上官灵儿手里撑着伞,“你才和瑶华相处几天,不至于如此!瑶华和徐长卿可是青梅竹马。”
唐风淡然一笑,心说确实,短短几日如何与青梅竹马相比?一个是萍水之缘,一个是日久情深。但为何他如此剧痛?
唐风离开上官灵儿,拖着软软的脚步,走了。
他又来到告示栏前,只不过这时是午后的艳阳,火辣辣的,把始安城晒成一片寂静。原来的那张启事已经不见,不知是被人撕了,还是人已经找到,所以取掉了。那里只剩下贴过的痕迹,隐隐约约,但像一块被人剜掉的肉,剜在唐风的心海里。他想起瑶华说过的:有些病,只有发之时,才可治。
唐风明白了,就像有些痛,唯有发之时,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