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些特质就好像生下来就有的,这些东西是伴随着你的生命一起降临的,所以在特定的时候,总能熠熠生辉,点燃你生命的激情和力量。音乐对他也正是如此,在生命中逃不过那些数字或者音符带来的魔力而执着入迷。
到了大学,他如脱缰的野马,在可以自由驰骋的大山草原肆意奔跑。在校园里,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去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和喜欢做的事,数学只是专业,而音乐才是爱好。他弹琴、唱歌,创作,玩乐队,参加各种演出,在那些充实而忙碌的时日,他觉得找到了命运的支点,足以撬动他生命的精彩。他乐此不疲。
当父母知道他在大学的“不务正业”之后,又是苦口婆心的教说和劝导,在他们的眼里,学问当属数理化,而他的那些爱好则是玩物丧志的旁门左道,不足以支撑他大学的四年时光。他们希望她可以好好学习专业,继续深造读研,弥补高考的遗憾,成为他们眼里的读书人、知识分子,这个社会真正有用的人,可以安身立命的人。
与家庭的对抗,他不敢明目张胆,他只是苦闷的在爱好与期望中彷徨挣扎。其实,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专业,对于数学,他同样热情拥抱,只是在对于以后的执业方向,他心有所属,没有办法,只能从心而取。那段时间,他基本不愿意回家,就怕面对父母的询问和劝告,因为他知道父母劝不动自己,同样,他也说服不了父母。于是,他在口是心非中虚与委蛇,在一种极其矛盾的内疚中熬到了毕业。
再一次的选择,再一次的冲突。父母知道孩子内心的想法,但是他们不再让他一意孤行。摆在他面前两条路,要么考研,要么去做一名数学老师。这是没有答案的答案,没有选项的选择。
这一次,他没有遵从父命,在拿到毕业证书的那天,悄悄的背上行李,逃离了那个城市,也逃离了那个家。没有对错,只有服从,只不过这次他服从的是从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
(七)
是年初,他背着一把吉他,像周云蓬一样乘着绿皮火车,在火车的哐当声中摇摇晃晃的来到了深圳。随着他一起抵达深圳的还有口袋里面的六百元钱和数十首未曾见过世面的原创歌曲。这些歌曲是他花了几年的时间,用感情日夜酝酿,呕心沥血熬出来的孩子。
刚到深圳的那个早晨,微雾,阳光弱弱的照在站台和他的行李上面,黯淡无光,如同旅途劳顿的自己一样。面对这个偌大的城市,没做它想就跳进了这座城市的人海。命运从这样一个早晨开始了新的书写。
那年他刚二十出头。他如同大多数“深漂”的艺人一样,从夜场漂起,也有着与大部分人一样的剧本,上午睡觉,下午练琴,晚上在酒吧赚取圆梦的经费。这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他蛰伏在夜晚的歌舞升平之中,一天一天消耗自己地才华和精力,等待时机破茧成蝶。
每一次音乐圈的朋友问及他的专业,他都会很严肃的回答,都是和数字打交道的。还好,也是数字,至少从1到7就不容易出错了。我猜,那时大部分人还是认为他的回答之的是音乐,鲜有人会联想到数学,何况,他的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不透露着一种信息,就是从事文艺工作的那种气质和范。
他在酒吧里唱自己的歌,他觉得应该可以遇见他生命中的伯乐。可是,说好听的很多,欣赏的也不少,但这并不不代表就可以发行。在那个网络还不是很发达和普及的年代,很大部分都是需要到音乐人或者唱片公司的认可,才有可能进入市场,而市场的主要途径也就是电视电台和唱片。这两者都是需要成本的,成本包括时间和金钱。
他应该是那种从灵魂里就喜欢音乐的人,他并不执念于在音乐这条路上能否成名,只要能够做音乐这件事,他就感到满足。他不是一个欲望很强烈的人,包括物质和名利,所以,在生活中他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他不大关注周遭的世界,只在意自己的内心感受,这也造就了他性格上的孤僻。很多艺人都是如此,与这个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在他的眼里容不下太多的俗人俗事。这也注定成为他们命运中的窠臼,不但影响事业还殃及情感。
他觉得那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自在。在时光的流逝中,他静静守候自己的那份爱好。
(六)
在那个夏季,躁动的炎热席卷整座城市,啤酒的泡沫和音乐的热力盛放在每一个夜晚。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也被打破,是因为一个女子。
在这个夏季之前,他的爱情账单还是空白。爱情,只是道听途说。当一个风情万种到眼睛都可以说话的女子突兀出现在面前时,他除了心花怒放,乱了方寸之外,还有什么力气而作抵抗呢?
他们相识在酒吧,在他驻唱的酒吧。她每次过来都是一个人坐在同一个位置,一杯血腥玛丽,一瓶苏打水。
认识是从不经意的一瞥开始的。当不经意的目光产生回应时,这种不经意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有意。目光也是可以交谈的,甚至更加的直白而真实,是一种不需要经过迂回而直抵内心的语言。一见钟情是一种交流,眉来眼去也是一种交流,只不过前者出发于惺惺相惜,而后者就可能开始于一种暧昧。他不承认他们的眼光属于眉来眼去,而老是强调一见钟情。不管怎样,结果就是相互用眼光告诉彼此,我想认识你。
一杯酒,一首歌,几句搭讪,就成了朋友。
他自己承认,这样的剧情在酒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他从未觉得这会是正式演出。故事中的他和她就是群众演员中的路人甲与路人乙,也许哪天她喜欢上了另外一个酒吧里面的另外一个人,或者就会无端的消失,再也不见,剧情也就随之散场。酒吧里这样的开头和结束不计其数,一点都不奇怪,也没有人会在意,包括“演员”自己。但是,他遇见了她,似乎就出现了意外。
一切的发展照样很俗套。她说她喜欢听他唱歌,他说他喜欢看她听他唱歌的样子;她说他很酷,他则回答她很漂亮;她请他喝酒,他则为她唱歌。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
时间长了,他感觉她和那些经常来泡吧的人还不大一样。她话不多,不大和他人塔山聊天,来酒吧就是听歌喝酒、喝酒听歌。而且她来酒吧的时间很有规律,几乎不做改变。夜场的人气一般都在周末和节假日更好,而她来酒吧的时间却恰恰相反。而且她很准时,基本没有什么意外。
她比他大两岁,早几年来到深圳。她很懂事,属于那种善解人意懂得体贴人的人。她不但像个恋人更像一个会疼爱他的“母亲”。在一起,他什么都不用操心。短短几天,他就感觉离不开她了。
自从和他好上以后,她的“作息时间”依旧没有发生改变,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即使他们在一起,也是再晚也要回家。她给他的理由就是,她家里人不放心,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不想打破。
(七)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失约,失联,直至失踪,一切无缘无故。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他不了解她,除了电话号码以外,竟然不知道如何还能联系到她了,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哪,在哪工作,有什么朋友,到底是哪里人,除了她很爱他以外,任何都变得不清楚了。
几天后,当他打算报警的寻人的时候,她意外的出现了,只不过不是一个人,陪同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香港人,中年人。一切不用解释,她是他的“金丝雀”,深圳众多香港人的“金丝雀”中的一只,偷跑出来寻找“真爱”的一只。感情无疾而终,只不过在他的心里狠狠的划了一道痕。畸形的恋情,肉体与灵魂的分离,他无法承受,痛不欲生,即使已成为过去。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纠结在爱恨当中。是爱还是寂寞,他实在怀疑。她究竟是爱他的人,还是喜欢他的歌,更或者仅仅是排遣寂寞或者寻找心灵依靠。他宁愿相信这是因为寂寞,那样他才不会抱恨、抱憾,而不至于失落于那种错爱的痛苦。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无论对方是爱还是寂寞,他都知道,自己付出的一定是爱,是真的爱上。
无论怎样的分手都注定痛苦和不平静。他想了很多种方式让自己去忘记,甚至憎恨,可是,只要每到夜深人静,一切归于寂静,她就会走出黑暗,让他爱恨不能。他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酒吧,他知道,其实他还在等她,等一个奇迹的出现。在见与不见的矛盾中,他只有再次逃离,逃离这座城市。
于是,在潮湿闷热春天的一个早晨,他来到了广州。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至少,这样可以少掉一个念头,至少,这样可以不再遇见。
于是,我听到了那首《剪爱》,结识了这样一个人。
(八)
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约我喝酒。他说,她刚离开。
她通过以前酒吧的同事找到了他,只是告诉他,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人了,准备去澳大利亚。他心里知道,只要他开口挽留,她就会留下,而这也正是她来找他的原因。她也许是想在去澳大利亚之前,再给两个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掌握在他的手里,她希望他会开口。可是面对心里的阴影,他无法抹去,不管多么长的时间,即使现在的冲动,也驱逐不了内心的恐慌。哪怕她的离开时因为他,可是只要闭上眼,一切似乎就会发生变化,变得不再真实,他觉得他自己无法面对。
在酒吧门前的榕树下,夜色深沉灯光迷离。我问他,你现在怎么办呢?他听到这句无数人怀疑,但没有说出来的话时,他突然沉默了,没有回答,只是狠狠的抽了几口烟,深深的吸进肺部,然后大口吐出浓浓的烟雾。他用手用力的弹了弹烟灰,透过飘散的烟雾看了我一眼说,这也是我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一刻,一切显得格外的静谧,静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和慌乱的心跳。那一刻,夜色似乎变得特别的深,深到可以沉没所有的爱和希望。我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夜色淹没,再也没有了光亮。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只是望着天空,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想家了。讲完这几个字,他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接着又是深深的沉默。我们两个都被凝固在了一种他乡的失落之中,没有根的沉重。
没几天,我收到他的短信:哥,我回家了。
她走了,带着爱和痛,带着曾经的欺骗和真心。
他走了,带着伤痕累累的心和空空的行囊。
他们还有可能再见吗?他们不需要答案,这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其实我漂泊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做着一个梦,以为是理想的梦。但我渐渐知道,这只是梦想时,我没法再坚持。放弃才能梦醒,我只能回家才能安睡。
《剪爱》这首歌锁住了他的一个人,这首歌却让我们记住了他。
也许音乐本身就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迷药,可以传染那种似曾相识的病毒,听者、歌者都会参与到一段情感的旅程,不同的是,在这个旅程中,你我道路不同,风景不一,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九)
再次见到他,是若干年后参加他的婚礼,
他已不再是文艺青年的形象,没有了长发,没有了桀骜,也没有了青春的棱角。寸头,白衬衣扎在黑色休闲西裤里面,脚下一双斑驳的大头皮鞋,典型的基层干部。
一身风尘,满脸世俗。开着玩笑,讲着笑话,骂着当地的口头禅脏话。
回家后的他,并未曾消停,曾经一度抑郁,不说话不出门,只是关在自己的房间听音乐,打游戏,不停的抽烟,并且几度流露出厌世的情绪。那段时间,在他的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父母看不下去,多次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都被他果断拒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孤僻的世界里,肆意折腾。
他嫌父亲的咳嗽声,嫌母亲的啰嗦,嫌电视的声音,嫌父母对他过于的“关心”,他嫌弃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一切。当他再次当着母亲的面指责父亲的咳嗽声而大发雷霆时,母亲实在忍无可忍,痛斥他的自私和无情。原来,他的父母出于对他心理状态的担心,分别向单位请假,每天必有留一人在家守着他,就连生病也得相互调整时间外出,就怕他们不在家时,他会出什么意外。
当那一刻他知道父母的用心良苦时,当他看见母亲的含泪痛骂和父亲的沉默不语时,当他看见父母渐上额头的白发时,他怔住了;他那时终于明白,他的生命不仅仅只属于自己,他的自私,伤害了所有爱他的人。面对父母突然间的苍老,他醒了,他的世界不在这件狭小的房间里,而是外面的世界。
当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他离开广州前的那个夜晚,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空洞,不过那时候他说的话是,我想家了。
当我们再聊及他的音乐,他笑了,并且说道,在他现在的圈子里,已经没有了内心那曾经叫“音乐”这个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夜总会、酒吧等各种夜场的卡拉OK。如果不是应酬,他几乎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音乐,这已经变成了他的秘密,埋在心底的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曾经的音乐梦想和那段伤心过往。
他说每到歌厅,他都基本都会装醉,就怕别人叫他唱刀郎、筷子兄弟,唱春天里,最炫民族风,怕自己会唱着唱着就恶心的吐出来。每到如此,他都是独自一个人躲在大厅的角落,抽烟喝酒,看着人来人往,人间百态。而在那个时候,那些过往,那些曾经总是能够从缕缕烟雾中恍惚而过。待到夜幕散场,他又在一片虚伪的告别声后走进深深夜色之中,踉跄着走向另一天。
在最后的分别时候,大家还是去了酒吧,他没有多说,自己上台抱着吉他唱了两首歌,一首是《剪爱》,一首是《花房姑娘》,而他的新婚妻子则坐在台下一脸幸福得看着他微笑。也许她听懂了《花房姑娘》,但是她知道发生在《剪爱》后面的故事吗?他还是唱了我最想听而他最不愿唱的《剪爱》。
把爱剪碎了随风吹向大海
有许多事让泪水洗过更明白
天真如我张开双手以为撑得住未来
而谁担保爱永远染不上尘埃
把爱剪碎了随风吹向大海
越伤得深越明白爱要放得开
是我不该怎么眷你眷成依赖
让浓情转眼间变成了伤害
我剪不碎过去的动人情怀
你看不出我的无奈
没有人说话,听过后大家依旧快乐的聊天,不停的喝酒。我知道,他只想喝醉,那么,那些被勾起的东西,更容易被酒精消解,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方式。我们也是一样。
在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那是一个电话号码,让我替他打听一下,她现在过得怎样。几天后,我回电给他,告之,她很好,已经结婚生子,勿念。他停了片刻,只是回答了了三个字,“知道了”。我知道,其实他的“知道了”就是放下了。
爱上一个人不是说放下就可以放下,如果真的可以做到如此,那可能就不是爱情。哪怕再长的时间,再长的距离,你不过问,并不代表你不想念,你不提起,也并不代表已经忘记。无论怎样,她都一直还在,在你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在你心里那专属的地方。只有当你知道她真的过得很好时,你才会真正放下,因为,你知道,她此时已经真的可以不需要你了。
我想他这次真的可以更好的在世俗中生活下去,慢慢的做回自己,时光还那么漫长,爱情只是过往,走了还可以再找,而自己永远还是自己,生活永远还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