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塔玛霞尔是什么意思吗?”窦文涛垂下的眼睑从镜片后抬起,突然问道。不等回答,他便自言自语,“这是一个维语,王蒙教我的。”他像是一下想起什么,话题从一块石头的遗憾,转到了王蒙。
王蒙是窦文涛的节目嘉宾,亦是多年师友,“多有智慧的一个老头”。他常跟窦文涛聊起自己早年在新疆的经历:文人落魄农间,十几年如一日,却把情非得已过成了好不得意。
“王蒙说维族人有个人生观,对他影响很大——人生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塔玛霞尔。这词什么意思呢?有点像玩耍、嬉戏,接近于我们说的怡然自得、随遇而安。所以他 80 岁了,永远嘻嘻哈哈、乐乐呵呵。”
窦文涛说王蒙给他上了一课:你不能光吃细粮,你要能吃粗粮,人生要有塔玛霞尔的精神。原话还有一句:世界可以是有趣的,你不能总有洁癖。
1.
“一个不说‘你好、再见’的人。” 有人盯了窦文涛 16 年,看了 4000 多集《锵锵三人行》,数了他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马甲、讲究的眼镜、配套的发型之后,这样评价他。并认准了他是一个不愿意跟世界打招呼的人。
“我一点不觉得,我跟这个世界有多么紧密的关系。”一个在屏幕前永远兴致勃勃的人,坦然说出这样的话,窦文涛似乎并不介意人们是否会因此说他凉薄。
节目之外的窦文涛,像是始终在生活的热和冷之间游离。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又远又近。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身上的矛盾。
他懂得潮流,最会穿衣服,会说最新的语言,使用独到的观念;他却也时刻想避开喧闹,独处上瘾,迷恋一切老物件:古画,古书,老玩意。更多时间里,他喜欢在旧时光里和古人对话。
也许越是沉浸,就越矛盾。守着古物时,窦文涛总念叨,真正好的东西太少了,就像好的人生太难了。“你要收藏,就懂这个道理。我们世间啊,照我觉得,是很寒碜的。一辈子真正好的时候就 1%,90% 的时间都是在一种低品质的生活里对付。”
他指着客厅里,一块并不醒目的石头——嶙峋的样子,与他的随和面目,形成反差。“就说这石头,它到处都是缺陷,什么瘦、皱、漏、透,不都是缺嘛,可大成若缺,它就是最美的。它这是天工,它接近完美,它没话说。但就是这种美,你遇到一个有多难?”
窦文涛讲起两位藏家好友,目前好的石头几乎都在这二位手里了。一次他问:全世界到底有多少块好石头,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的?
一个说:也就 300 多块。另一个:连 300 块都没有。“你说可惜不可惜?”你难以解释,一个看似厌世的人,却比谁都心疼着这一世。
面对一只汝窑,一幅古画,一块难觅的石头,或一段说不清的爱情时,窦文涛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伤感或遗憾。
“为什么喜欢艺术?因为艺术是最接近完美的。”他心里像躺着一把尺子,在用累世的刻度,丈量着现世。“可很多时候你以为你找到了,可没几天发现不对了,好的东西太难了。所以到最后,我就觉得不如一切交给偶然。”
这种“偶然”哲学,有点像王蒙说的“塔玛霞尔”。“你要苛求人对、音乐对、风景对、时间对、一切都对,于是你就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窦文涛开始学吃粗粮。
他喜欢把任何一次跟朋友的普通聚会,都戏称为最后的晚餐。他说,他也不知道任何一个“下一次”会怎样。于是,他只在“这一刻”好好呆着。
他做好 20 分钟的节目,讲好一个段子,他听完 3 小时的《牡丹亭》,跟修古家具的师傅聊一场天,他慢慢抽完一根雪茄,品一杯茶,他凝视一幅水墨的书法题字,摸一块石头的纹路,端详一个人……
他明白一切都会结束,所以开始于他也没有了意义。他只在过程里,在偶然里做个痴人。
2.
节目里的窦文涛过于游刃有余,一张桌子,似乎永远左右逢源。现实中,他却常常寡言,变得善听、善看——也许五官里动用最多的那一官,开始让位其他。
他说这性格,是自幼遗传了家庭的内向基因。“我如果不是做了主持人,可能就会成为那种出门带帽子,总压低帽檐、很自闭的人”,就像他那个渊博又低调的工程师父亲。
窦文涛在家中排行老二。兄弟三人,性格都不像那个心宽爽朗的母亲。一个家,四个恒温的男人和一个有热度的女人。
80 年代令人羡慕的知识分子家庭哺育给子女的,除了世俗的温度,更是智识和修养,以及对抽象事物的审美直觉。你会早早本能般察觉,什么是好的,美的,有趣的,不俗的——这是真正的基因。
窦文涛称北京的家,只能算定期隐居之处。可他却从来不肯将就,两百平的寓所,简约又讲究。他从台湾运来长案,一百年的老木头,摸着历史的纹路,想象着王世襄的情怀。
他会专门从香港淘灯,细微调结着房间里的光线——“我怕光”——一个在灯光下 16 年的人,对光有着最挑剔的敏感。忙碌之余的私生活,被窦文涛过成平静的世外桃源。
就像他听爵士——他像需要安静一样,需要这种特别的声响。“到了真正听懂的年龄。”他说爵士乐关键在不俗,就像看画、品茶和听话。
“有的画,一眼望去,就是甜俗。可画得好的,猛一看,是丑的。好茶也是,刚喝是苦的。主持人讲话也一样,最常听的,都是甜俗——说话通顺、用词漂亮,像工艺品。爵士就是什么呢?你猛一听不成调,它绝对不甜,甚至不美,可你听进去,爵士里面有一切。”
他早年也听崔健、刘索拉。“他们到最后都是爵士,其实爵士是什么?就是自由。就跟罗斯科的画,就拿颜料喷吧,喷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跟你说《锵锵三人行》就是爵士。”
似乎只有聊起艺术,节目之外的窦文涛,才瞬间燃起一种“热”——那种“愿意和世界恢复关系”的温度。
3.
“心软吧。”窦文涛说起父母的教育,用到这样一个词。他谦虚地把父母称为:善良的普通人。
可怎么界定普通人?“所谓普通人,就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原则和正确性,也不是那么有信心,也就使得像什么家风和家训啊,没有什么必须要遵循的。”窦文涛说这样很好。“心里没有太多的规矩。”
他见过了太多的规矩和野心。他节目里的一些嘉宾,他旁观的一些喜欢高声呼喊的人,他耳闻的那些世界改造者。
“我很佩服这样的人,他们首先要有一种自信心,得相信你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好的。可是,你要给我们带沟里了你能负责任吗?希特勒也是相信他对这个世界是好的。”
窦文涛自嘲,他对自己的正确性从来很怀疑,他没有改造世界的欲望——这像是家教,也是他真正懂得的自由。
“影响世界在我心里不见得是高尚的价值,你为什么要影响世界呢?世界没了你都几万年了,你要干什么呢?太多人打着改变创新的旗号,可破坏了多少好的东西。像英国有工党,也有保守党,这样才平衡。”
窦文涛去年读到杨绛的文章《一百岁感言》,杨绛说:活了 100 岁才明白这个道理,你个人的世界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窦文涛已过不惑,大悟。
“有些人是影响世界,有些人解释世界,我呢,希望享受、感受世界。”窦文涛,面对世界,开始塔玛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