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贬中维护周礼的周礼布道者
——言说《论语》之一
//行言 20220811
今天,我来说说《论语·述而》中“昭公知礼乎”这一则。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这一则,对于初读《论语》或者是只草草读了《论语》的同学来说是较为艰涩难懂的,因为它里面隐藏着一个典故和相关的文化常识,需要先把这些理顺才行。
其中的典故,就是文中提到的关于鲁昭公娶吴国女子这一违礼之事。于是,可能有同学会问了:鲁昭公娶吴国女子怎么就违礼了?难道这两个国家有矛盾吗?要想解释这个问题,就要先知道一些古代的相关文化常识,这里涉及的是古代婚姻制度中“同姓不婚”的原则。
我国古代的婚姻制度主要有三个基本原则:一夫一妻制,同姓不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西周之时,古人就实行了同姓不婚的原则,这主要是为了避免同姓结婚后出生的孩子畸形发育。秦之前,姓与氏是分开的,同姓即意味着同族,是同一族群的支脉子孙,如果同姓通婚,就容易有畸形的后代;不过,秦汉以后,姓氏不分,合而为一了,族群的联系相对弱化,不是同一族群但是同姓的大有人在,于是“同姓不婚”的原则也就有了放松,而只是强调同族内同姓不婚;到了现代,我们依然奉行着这一原则,但更多指的是近亲禁婚了。
然后,再回到这则短文中,来说说鲁昭公娶吴国女子是如何被陈司败认为是违礼的。首先,要知道鲁昭公的姓是什么。鲁国,第一任国君是周武王弟弟周公旦的儿子伯禽,所以是姬姓。想当初,西周初年,周公辅佐周成王留在了周王庭,其长子伯禽代替他管理封地,建立了鲁国,定都曲阜,曾经在一度扩张中成为“方百里者五”的大诸侯国,而且,一直延续周礼,承继周礼,有“周礼尽在鲁矣”之誉。即使传至鲁昭公时代已处于春秋末叶了,但周礼依然活在人们心中,更不用说孔子这样的高德圣贤!这是鲁国的一些情况,至于鲁昭公,姓姬,名裯,无疑是姬姓子孙。
然后,我们还要知道一些同为姬姓的国家,比如卫国、郑国、吴国。
姬姓可谓是万姓之祖,传说黄帝即为姬姓,而且,在我国上古八大姓——姬、姜、姒、嬴、妘、妫、姚、姞(一说为妊)中,姬姓不但上承自黄帝,而且还建立起威名赫赫的周王朝,周王朝又施行分封制,以中原地区为中心,大封王族为诸侯,所以周初的很多国家都是姬姓,如周成王弟弟叔虞封于晋,文王之子周公旦封于鲁,文王之子召公奭封于燕,其他又如管、蔡、卫、息、随、郑、滑、虢等诸侯国也是姬姓。列举几例如下:
晋国,周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唐叔虞封地,封于唐,后改为晋;
吴国,周文王之兄泰伯的后代所建诸侯国;
鲁国,周文王之子旦,封于曲阜,其长子伯禽继承,称鲁国;
卫国,第一代国君康叔封国,都于朝歌(今河南鹤壁);
郑国,周宣王之弟姬友封国,郑桓公自陕西渭南迁至河南新郑;
管国,周武王之弟叔鲜的封国;
蔡国,周武王之弟叔度的封国;
虢国,周文王之弟虢仲的封国。
其他如齐、宋、楚、秦等国并非姬姓,比如齐国由姜子牙辅佐武王灭商而功封于齐所建,姓姜,后人称为齐姜,并非姬姓国,又如嬴秦、芈楚、子宋、妫陈等都不是姬姓国。
那么,说到这里,把其中的鲁国与吴国都单独提出来放到眼前,我们就会看到,鲁国与吴国都是姬姓国家,所以,“昭公知礼乎”一章中陈司败所说的“君取于吴,为同姓”,就是说鲁昭公娶的那名吴国女子也姓姬,这明显的就是违背了“同姓不婚”的礼制,而且,对此违礼之事,鲁昭公显然也知道,因为“谓之吴孟子”。在春秋时代,国君夫人的称号通常是出身之国名加其本姓,所以,鲁昭公娶的那名吴国女子按照惯例应该称为“吴姬”,但是这样一来,就让世人都明显地知道了他们是同姓通婚,所以,为了遮掩这样的违礼之为,就称这位女子为“吴孟子”,可能这位女子姓姬,名孟子,既然不能称吴姬,那就用她的国名加上人名吧!
对于这段掌故,陈司败肯定是很清楚的,同样,他认为孔子肯定也知道,但他却没有想到孔子竟然说鲁昭公知礼,这不明显地是在说谎话包庇袒护鲁昭公吗?事实上,从后面的孔子之语“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来看,孔子是确实知道鲁昭公这个掌故的,而且,也发自内心地承认鲁昭公的不知礼。
这样的话,我们很多同学就会产生一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孔子回答陈司败时要故意说谎,故意歪曲事实,而事后,在巫马期转告了陈司败的牢骚与批评指责后,又非常坦率诚恳地接受并表示欣慰呢?
当这个问题产生之时,我要说就是恭喜之时了,因为这个问题为我们开启了一扇通向深刻思考和深层理解的大门,透过这扇门我们将能看到并感受到孔子的伟大人格与他对周礼的拳拳维护之心,还能看到一个站在正义的立场上秉正道而行不与歪风邪气相妥协,又敢于挑战权威,敢于嘲讽权贵的士人。
孔子为什么会歪曲事实违心的说谎呢?其实这里面有着太多的无奈,更是他对周礼的一种维护与奉行。
孔子崇尚周礼,《论语》中比比皆是明证,陈司败之问,孔子当然知道,但他更明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有一定影响的,从礼的角度而言,孔子认为揭露自己国君的错误,抨击自己的国君本身就是不礼的行为。如果他对陈司败回答说鲁昭公不知礼,那就是一种违背礼的言行,所以孔子这是在“为尊者讳”,哪有在别的国人面前说自己国家君主的错事丑事呢?也正如哪有做子女的会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父母的错事丑事呢?但孔子也肯定能猜想到陈司败听到这句违心之言后的失望与愤慨,可孔子依然选择了替鲁昭公维护形象,不在意可能会被陈司败指责,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对“周礼”在奉行上的态度,接着,我们还可以看到孔子在听了陈司败对自己的批评指责后表现的欣喜与欣慰,这是一种豁达的人生境界,也是一种对自我错误的勇于承认不加掩饰的态度。
孔子的回答正可见孔子的智慧,亦可见孔子的伟大——宁可自己被别人误解、指责也要用自己的善心去维护去承担,正应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
其实不独有此一例,请看下则《论语》: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当有人向孔子请教关于禘祭之礼的学问时,孔子回答说:“我不知道,知道禘祭之礼的人对于治理整个天下就好像把东西摆在这里一样容易吧”,他一面说一面指指自己的手掌。
对于禘祭之礼,孔子是最清楚不过的,甚至整个鲁国可能都难有几人能像他那样清楚地知道,可是孔子在回答别人关于禘祭之礼的询问时,却很干脆的说不知道,明明知道却说不知道,这不是在说谎吗?这和陈司败问昭公之礼不是如出一辙吗?为什么?
在古代,禘祭是绝对的大事,它是周朝的一种极为隆重的祭天地祖先的祭礼活动,是只有周天子才可以主持的,后来,各个诸侯国的国君也被允许举行。在孔子的心中,禘礼就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代表了治国理政之道,真正懂得禘祭之礼的人,治理天下就会像把东西在手掌里反过来那样地容易,也就是易如反掌。但是,这样的一个盛大隆重、庄严肃穆的神圣仪式,鲁国君臣在行禘祭时,却既有僭越昭穆的违礼行为,又有敷衍塞责应付了事的不敬心态,这都让孔子极为不满,而且,这种现状,还不止在鲁国有,很多的国家都这样,所以孔子才不想多讲。其实,说白了,这恰恰表现出孔子的强烈反感与无奈,作为周礼的坚定维护者,孔子对当时之世的礼崩乐坏、崇尚征战、互相杀伐、施政者残暴自私不顾百姓死活等失礼之为,都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要提倡“仁”,就是要恢复礼治社会,还百姓一份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以为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治社会才能使社会和谐发展,使百姓安居乐业,否则,就像齐景公所感叹的那样——“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对于这些话,当我们抛开其中的不合于现代人文精神的因素如等级、君权专制等糟粕外,孔子所强调的要建立一种可行的和谐社会秩序和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公理规范等,对于治理国家还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所以,以上所谈的孔子违心之语,其实,恰恰说明了孔子内心中对“礼”的奉行,即也是对他提出的“仁”学说的遵行,这些都不能只是简单地从对与错的层面来看待,因为,它更多地牵涉到了文化与思想、人生观与价值观等更深层次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