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会一直等着女儿回家。
1999年的春天，清晨第一缕光跌进小屋，落在她身上。她躺在年轻时为女儿制作的躺椅上，就像睡着一样，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她听见妈妈喊她——阿花、阿花，等你几十年了，快来妈妈这里。
她的妈妈在喊她，可是她还想找找她自己的女儿。
她忘记了女儿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女儿的名字。模样和名字都是她赐予的，她却都已经忘记。
“妈妈，你有没有看见我女儿在哪呢？”她离妈妈有一百米的距离，害怕妈妈听不见，大声喊道。
“阿花、阿花，妈妈很想你。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亲近妈妈?”
“我找不到了，妈妈，”阿花开始大声哭着“我找不到她，妈妈，我有孩子，我有一个特别像我的女儿。”阿花开始哭着向妈妈的方向移动。
“傻姑娘，妈妈只有你。你只要待在妈妈身边，妈妈就满足了。”
“那女儿去哪了？妈妈。”
她在永不醒来的梦里遇见自己的妈妈。妈妈说她只有妈妈，没有女儿。
阿花去世后，整理她遗物的人发现了阿花写给女儿的日记。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十天，我开始因为女儿的到来，写起日记。上一次写日记，还是妈妈在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许多年。记得妈妈总是叫我阿花、阿花，总是会把我名字叫两遍才算好。我的妈妈跟我说，阿花、阿花，你以后也会当别人的妈妈。如今，我真的当了别人的妈妈，这个“别人”是我的女儿，我还没顾得上给她起个像我妈妈给我起的“阿花”这么好听的名字。还是先叫她——女儿。】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百天，我还是没想好叫她什么名字。先祝她迎来人生的第一百天，祝她往后无数个一百天，都要幸福健康！这一百天来，她总是用大大的眼珠子盯着我，偶尔哭闹。很多时候我抱着她，她都是安安静静看我，然后冲我笑。一百天过去了，女儿长了十厘米，比出生时重了两斤。】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百二十天，早上起来摸她额头，烫得耳朵和脸颊发红，她也没哭。我赶紧抱着她去医院。医生说我当妈妈的，应该要多操点孩子心。这么小的孩子要是晚来一会，高烧就会要了她的命。我吓坏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恐惧女儿的死亡。我害怕她会死。第一次意识到她太过安静也不是好事。为什么生病了也不吵不闹呢？】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三百七十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日记。她身体总是不太健康，有些时候喂多了奶粉会引起肠胃不适。我不是个细心的人，至少不是如丝发细如心的妈妈。因此，我格外关注她的小身体和小表情。有一件事我要记下来，那天她叫我了，她咿咿呀呀说话，我一直听不懂。直到她叫我——妈妈。发音肯定不是标准的妈妈，但是我就是从她不清晰的发声中，听见这第一声妈妈。】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三百九十二天，我发现她有个小癖好，和我小时候的癖好一模一样，喜欢捏着被角来回搓。她的小手已经长得能抓牢被角了，有时候纵着她这种行为，躲在一旁偷偷看她搓被角。她很可爱。】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四百三十天，我像妈妈叫我那样，也叫她阿花、阿花。我是妈妈的阿花，她是我的阿花。她现在能听懂一部分我说的话，能看懂我的各种表情。阿花、阿花，我们都是阿花。她也学着我的口型，喊我阿花、阿花。她太聪明了。】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六百一十五天，我第一次带着她一起去给我妈妈扫墓。她已经会走路，尽管走得还不是特别顺，不过她很有耐心，对自己走路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上山扫墓的路不好走，她坚持要自己走，不让我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走在我前面和我说“妈妈，你妈妈为什么睡在这里?她冷不冷?”我呼着吁气说“我妈妈从你出生之前就已经睡在这里，她走的时候和我说过，她想找个有山风吹到的地方安眠，我就给她选了这里。你看这里是不是四季都有山风拂过。她在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开心这一种感受。”她的小脑袋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妈妈要睡在山风吹动的地方。等她再长大一点，就能明白那种东西叫自由。】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七百八十天，我准备给她报幼儿园。她很好奇，问我幼儿园是干什么的。我便把幼儿园的好处跟她说了一遍。她听了之后突然抱住我，说自己不想去幼儿园。她说“妈妈，我舍不得你。”原来她不想去幼儿园是因为去那里会离开我。我抱着她，亲亲她柔软细嫩的脸颊，告诉她“我妈妈说她没去过幼儿园，也没有读过一天书，连同学都没有。她很羡慕我有幼儿园可以读。不是所有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幼儿园可以读的。你该珍惜你拥有的幼儿园，至少幼儿园有结识的小朋友，你该珍惜她们。”她还是听我的话，选择去幼儿园交朋友。】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八百九十三天，她已经亲身感受到幼儿园的好处，交到一个和她同月出生的好朋友。我给她买了蓝色发夹，她特别喜欢。结果她转头把发夹送给那位好朋友。我庆幸她是这么大方的小孩。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会据为己有。她很善良。】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千天，我带她去我妈妈的老家。她走在老家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身后背着她的粉色小书包。一路上追追蝴蝶、踢踢脚边石子、有羊群从她身边经过，她竟然胆子大到上手摸羊屁股，摸了一下赶紧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妈妈，羊毛好软啊。”我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她太好玩了。】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千一百八十天，我接她放学。在路上碰见我一个高中同学。我们寒暄几句，各自带着孩子回家。她拿出老师奖励她的笔给我看。她一整天都把笔装进口袋里，生怕掉了或者不见了。她很珍惜这个奖励。我希望她不要再接再厉，奖励这种东西只有一两次就可以了，多了也不好。我希望她无论干什么事情尽力而为。】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千四百二十天，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和她共眠的日子。她第一次在电话里跟我发脾气，说我只顾着工作，不陪她。这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让我压力很大，我陪她的时间比原来少了。我去外地出差，把她放到一个朋友家里，她一点儿都不开心。我第一次从她声音中听出来——她怕失去我。】
【今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千六百五十五天，也是她的生日。我和她一起去拿生日蛋糕。回到家收到我送的生日礼物。她还是很喜欢那个礼物，吃完蛋糕迫不及待去拆她的礼物。这个生日过完，她就要读小学一年级。她快成为少先队员了，佩戴着红领巾，度过六年小学时光。】
日记写到这里似乎没有了。但整理遗物的人还是细心地发现，后面有一整页都被撕了的痕迹。阿花在那一整页会写些什么？
阿花不停的问妈妈，女儿去哪了？
妈妈握着阿花那双和她同样宽大的手，闭着眼说“你想想，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她早已投胎成了别人的女儿。她不是你的女儿，只有妈妈在等你团聚。”
阿花发现妈妈老得连鼻子都皱得不成模样，她扑到妈妈怀里，感受着妈妈的温度。其实她和妈妈早已是一具空壳，妈妈的温度是暖是冷，根本感知不到。“妈妈，我曾经有个女儿，对不对?我不想、不想、不想忘记她。哪怕她早已经死亡。”
“阿花、阿花，你也有过一个阿花，她就像妈妈叫你阿花、阿花，她也这样喊过你。你不是写过日记吗，你最后写给她的话，你还记得吗？”
【今天是我的五十九岁生辰。我不记得她死亡了多久。我记得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是第一千八百三十三天。那一天我亲自给她系上红领巾，把她送到小学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走进校园才离开。她说放学回来要吃我做的生菜炒鸡蛋。我的生菜还在切，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孩子没有了。我昏迷了五天，她一直没来我梦里，连个告别都没有。他们调查是一起校园人为纵火案，那个纵火犯已经被逮捕了，可她再也回不来，永远都吃不上我做的生菜炒鸡蛋。我已经有差不多三十五年的时间没见过我的女儿。我的身体早已负荷累累，我要走了。我希望能再遇见她。】
阿花写完撕下那一页，一把火烧得连渣都没有。
阿花给妈妈说，三十多年来，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女儿。
出了门再也回不来的女儿，是不是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才会一次都没有去她的梦里，和她相聚。
阿花也死了，可她死后只见到了自己的妈妈。女儿和她的缘分太浅，她死后也没办法遇见女儿。
昏暗中的一缕残光，从她身上离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