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四十四章
傍晚时分,在市区一个狭小的公共电话亭里,我投下一枚硬币,三年里第一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过去的几年时间,我只是每隔一段时间给家里写上一份没有邮寄地址的信件,报一声平安,却不想收到任何回信,也不想平静的生活被突然打破。我无法揣测他们在高考前收到第一封信件时的震惊和失望,也许时间早已冲淡了一切忧伤,也稀释了他们的困惑和不解,也许那一封封有规律的报平安的信件已经让他们满足,不敢有更多的奢望。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嘟嘟嘟”等待接听的声音,这一端握着话筒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珠。
“喂!李记修车店,您找哪位?”我听出来接电话的是李霞姐,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声地说:“霞姐,我是张越,我哥在吗?”
在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和有人跑动时踢翻什么东西的咣当声后,我听到了张超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没有指责和埋怨,也没有急切地询问和强求,我能感觉到他抑制住了心中的千言万语,只剩下静静的一句:“傻弟弟,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彼此都在寻找着合适的下一句话的沉默间隙,我猛然听到了熟悉的狗吠声,那是土豆在一旁“旺旺旺”地吼叫。我的心微微一颤,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努力想象着它的模样,回忆着真实的过往:尖尖竖起的毛茸茸的耳朵,黝黑的鼻子上几根硬硬的触须,还有手触摸在黑黄相间的鬃毛上时那温暖的感觉又回到了心间,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哥,我想回家了!”我勉强克制住颤抖的音调,让内心真实的声音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在外飘荡了两年零七个月的时候,尽管我还没有想清楚未来的路在何方,但内心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不停地响起:我该回家了!我听从了内心的声音,并感到与几年前同样是发自内心的声音的不同之处。那时候,我被亲情的突然断裂刺痛了双眼,看不清在爱与被爱的夹缝中迷失的自我,试图慌张地甩掉身上沉重的包袱,在人生的三岔口选择了一条荒唐的道路。如今,在这条道路上走了一段后,我才发现自己当初的执拗和敏感是多么天真和荒唐。这一次,内心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勇气。
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工厂的集体宿舍时,几个轮夜班的工友已经起床洗漱,准备开工干活。康师傅还没有睡觉,正在收拾自己零零散散的东西,还有一箱沉重的书籍。“康师傅,你这是要搬家还是回家?”我帮他把箱子搬到一旁,诧异地询问着。
“哦,张越啊,你回来了。忘了给你说一声,厂里给我搞了个单人间,我正准备搬过去呢!”康师傅笑嘻嘻地看着我,摸摸自己光亮的头顶,好像独自享受特权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啥,要不你也搬过去住?加个床就是了,那边安静一点,方便看书学习!”
“谢谢你啊,不过不用了。正想和你讲呢,我也准备回家了!”我一边感谢他的好意,一边打趣地说:“你现在可是厂里大领导了,是得换个地方啦!”
“啥大领导啊,都是打工的,打工的啊!”康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着,又问我回去准备干什么。我回答说还没想好,就是想家了而已。
“开过年,还回厂里来吗?”
“不回来了!”我坚定地回答道。
康师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嗯,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娃的心思不在这里,回去挺好的,挺好的!”他一边嘱咐到家后别忘了给他写信,一边高兴地安排分别的聚餐。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喝了不少酒,也唠了大半宿,畅饮之后两人又争着去小摊前埋单,他说是为我饯行,我想的是为他升职加薪庆贺。
三天后,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我告别了康师傅,背着一个学生样的书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已经磨掉了封面的书籍,离开了还响着机器轰鸣声的工厂,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陈旧的绿皮火车一路北上,思绪里已没有了往日的彷徨和悲伤,我在“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响声中清点着流逝的青春,不知不觉间火车停靠在了中转站——武汉。
一个心脏为之颤动的地方,我想起了和李晓云的过往。那时候,我们幻想着要考进同一所大学,在千禧年来临的时候在珞珈山上沐浴第一缕阳光,要牵着手走在江边看着汉江的水静静地汇入长江。天空中的太阳还是那个模样,温暖地照在人身上,只是千禧年的味道已悄然褪去,我却不知道她在何方。
我改签了车票,独自来到江边的小路上,一直往前走去。江边有一座干净舒适的公园,傍晚的金色阳光洒满了天空,映照着人们微笑的面孔。公园里稀稀疏疏地有一些老人穿着白色的长褂在悠闲地打太极,几个小孩在平地上玩滑板车,身旁不时有跑步爱好者“呼哧呼哧”地快速掠过……
没走多久,我看到了武汉长江大桥那雄伟的身姿,像钢铁巨人一样横跨在江面上,上面一层的桥面上车水马龙,繁忙地展示着城市的活力,下面一层的铁轨上一列火车正呼啸而过,新世纪的中国正在提速。
冬季的长江之水平静地流向远方,水中夹杂着泥沙有些浑浊,江面上零星行驶着不同款式的轮船,缓慢地让人着急。正前方不远处的三角地带,一股青绿色的江水正缓缓地注入长江,交汇的地方呈现明显的一道分界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两股水流交汇后继续平静地向前流淌,在不远处终于分不清彼此来自何方。
那就是汉江之水,经过上千公里的蜿蜒曲折,在此汇入了它本该流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