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通常代表人心中反社会因素的倾向(即我们所谓每个人身上都固有的犯罪倾向)是被强行压制下去的。也就是说,它们是自觉的和蓄意的得到了这样的处置。然而那些仅仅受到“压抑”的倾向,通常却只是一些多少有点可疑的倾向。它们与其说是反社会的,不如说是不合习俗,不合惯例的。我们为什么压抑它们,其原因也同样是可疑的。有的人压抑它们仅仅是因为懦弱,另一些人则出于传统道德,还有一些人则是出于对某些东西的尊崇。压抑是一种半自觉和不太情愿的松手,即放弃太烫的烙饼和咒骂挂得太高的葡萄,或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某些欲望,便转而注视其他的方向。弗洛伊德发现,压抑是造成神经症的主要机制之一。
我们携带着我们的过去,也就是说携带着原始低劣的欲望和情绪。而唯有通过巨大的努力,我们才可望卸去这一包袱。至于神经症患者,其阴影就更是受到了强化。如果这样的人希望被治愈,那就有必要发现一种可以把自觉人格和无意识阴影统一在一起的方法。
经验主义的心理学把“无意识”说成是意识的不在场,就像黑暗是光明的不在场一样。然后今天对无意识心理过程的所作的精确观察却使我们认识到无意识过程有一种创造性的自主,而这是纯粹的黑暗无论如何不可能具备的。
其实,无论你把存在之终极原则说成是”上帝”、“物质”、“能量”还是别的任何东西,你都根本谈不上创造,不过是换了一种符号而已。唯物主义者反而是形上学家,信仰却试图完全立足于情感而滞留于原始心理状态,不愿意和心灵创造出来的虚构形象断绝关系。它试图在仁慈、负责、全能的父母的庇护下,继续享受童年世界的安全和可靠。信仰可以牺牲理智(只要有理智可以牺牲),却绝不会牺牲情感。
任何诚实的思想家都不得不承认,所有形而上的立场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所有的教条。
当人们突然意识到认知不过是一种心理能力,如果它走的太远,超出了人性的范围。便很容易成为主观心理的投射时,唯物主义便对此作出了形而上的反对。
昔日作为“理性灵魂”而具有的宇宙性如今已荡然无存。今天,心理被视为主观甚至武断的东西。既然从前的“普遍理念”之假设已被证明为是心理作用,它也就使我们觉醒到我们对“真实”的所有体验都同样是心理的。事实上,我们思想到、感觉到、知觉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心中的意象而已。世界本身的存在,也只限于让我们产生出它的意向。这一真理给了我们如此之深的印象,它使我们相信我们被囚禁和束缚在心理之中,我们已到了能够承认其中存在着我们“不知”的东西,我们管这些东西叫“无意识”。
宗教观点总是表达着基本的心态和特有的偏见。
“~”说,“在上帝面前,人永远是错的”。
通过恐惧、悔恨、顺从、自贬、善行和礼赞,人虽得以取悦上帝,然而无上的力量却不在他自身而完全来自外部,来自“绝对的他者”。
谁如果以纯粹生物学的观点去透析无意识,他就会被封死在本能领域而不能再前进一步,就会一次又一次的被退回肉体存在的轮回。
对自我放弃的恐惧深深的隐藏在每一个自我中,这种恐惧往往是对无意识力量会一起全部能量爆发出来的要求和深的恐惧——对它的控制一直就很不可靠。
任何一个想要努力实现其自性(实现个性化)人都不能不穿越这一危险的通道,因为那所恐惧的东西,同样也属于完整的自性——属于充满精神之“绝定性力量”的“亚人”或“超人”的世界。
这些出自无意识的东西,如果被有意义的整合到意识生活之中,所产生的精神生活形式就会更好的适应个体的整个人格,而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无谓冲突,也随之而得以消除。
无意识的每一次“入侵”都是对某种意识处境的回应。这种回应响应着精神生活整个潜在的”全景”。心理内容之分裂为孤立的单元和具有片面性的碎片,乃是由意识的本性所导致。而来自无意识的反应却总是具有整体的品格,因为他还没有被“起分别”的意识所分割。也正因为如此,它便具有压倒一切的效果。此回应是如此的突如其来,无所不包,通体透明,它之所以更像是一种开显,一种启示,乃是因为自觉意识已经是自己走进了无望的绝境。
新的生存方式是从需要和痛苦中产生的,它并不来自自觉的愿望或理想的需要。
在我看来,今天精神问题的关键,隐藏在心理对现代人产生的巨大魅力中。
心理的魅力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自我评价,这是对我们基本的人类天性的一次重新估价。如果它在肉体长期隶属于精神的统治之后把我们引向肉体的重新发现,我们将不会对此感到太大的惊奇——我们甚至禁不住要说现在是肉体在对精神进行报复。
如果我们能够接受那种神秘的真理,把精神看成是肉体的内在生命,把肉体看成是精神生活的外在显现。两者其实是一种东西——那么我们也就不难懂得:为什么通过接受无意识来超越现有的意识水平,就必然会给予肉体以应有的重视,以及为什么只要承认了肉体,就不能再容忍和接受那种以精神的名义对肉体予以否认的哲学。
。。。。 也许,这是为了从自然的法则中释放或避免黑暗的力量,是为了让清醒的意识战胜举世的沉睡。
因此,我们的那种假定--那使我高兴的事也一定使任何一个人高兴--乃是原始的意识之夜的残余。在这样的意识之夜,你我之间并不存在可以觉察到的差别,每个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思考、感受和行动,如果某一事件的发生显示出某人有着不同的想法,别的人立刻就会受到干扰。在原始部落中,没有什么事比某种东西脱离了常轨更能引起巨大的恐慌,它立刻就被猜测为危险的和具有敌意的。这种原始反应也仍然保留在我们身上。当某人并不与我们持同样的信念时,我们马上就会勃然大怒;当某人认为我们的审美观令人厌恶时,我们立刻就会觉得受了侮辱。我们仍在迫害那些有不同思想的人;我们仍然力图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他人。
已经“认不出他了”“他鬼迷了心窍”,我们也常说某种东西使你“失魂落魄”“使你疯狂”“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些什么”,所有这些熟悉的成语都表明我们的自我意识是多么容易被某种情绪摧毁。这样的干扰并不仅仅表现为急性的形式,它们往往是慢性的,并且可以在意识中导致持久的改变。作为某些心理剧变的结果,我们的整个生命轨迹可以退隐和消逝到无意识中而多年不见其踪影。实际上,性格的持久性变化并不罕见,我们因此完全可以正确地说在经历了某些这样的事件后,某人“完完全全变了样”。这样的事情并不仅仅发生在有某种不良遗传的人和神经症患者的身上,它同样也发生在正常人身上,由情感引起的干扰在技术术语上被称之为“分裂现象”,它们往往是精神分裂的征象。我们从每一个心理冲突中都可以辨认出这种分裂,这种分裂甚至可以严重到以完全的解体来威胁已经破碎的意识结构。
原始人不仅从其部落的生活中,而且从自己心理中知道这一危险的存在。在这些“灵魂的危险”中,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最大的危险就是失去灵魂和失去控制。这两种现象都属于分裂。在第一种情况下,他会说灵魂已经脱离了他而四处飘荡;在第二种情况下,一个陌生的灵魂,通常以某种令人不快的方式,跑来居住在他的身上。这种表达方式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它却准确地描述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分裂现象或分裂状态的那些症状。这些症状并不纯然是病理性症状,因为从正常人身上也同样可以发现这些症状。它们可以表现为幸福感的不稳定,表现为心情的非理性改变,表现为突然发作的情绪,表现为对所有一切突然丧失了兴趣,表现为精神的麻木和迟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从正常人身上甚至可以观察到极其类似于原始人所谓神魔附体的精神分裂现象。正常人对狂热的魔鬼也并不具有免疫力,他们也同样能够被一种诱人的蛊惑或一种恶毒而片面的信念所占有--这些东西在他们和他们最珍视的东西之间挖掘出一个深深的墓穴,并在他们的心理中创造出极为痛楚的分裂感。
个人意识意味着分离与反叛。在漫长的历史中,人无数次地体验到这一点。正像对个人来说分裂的时期也就是生病的时期一样,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是如此。我们无法否认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分裂和生病的时代。在这方面,当前的政治状况和社会状况、宗教和哲学的解体、现代艺术和现代心理学中彼此竞争的流派,所有这一切都蕴含着同样的意味。在这样的转折之际,任何稍微有一点责任感的人能感到满意吗?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真诚,我们就必须承认,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感到舒适。的确,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让人感到不舒服。那频频传到我们耳中的“危机”
一词,实际上作为一种医学警告,正提醒我们疾病在我们体内已
达到危险的高潮。当人变得有了意识,分裂的病根就种在了他的
灵魂中,因为意识既是最高的善又是最大的恶。我们很难对我们时代的疾病作出估计,但如果我们回顾一下人类的病史,就会发现疾病的早期发作倒是比较易于观察。最厉害的一次发作是公元一世纪弥漫于整个罗马世界的病象。那时,分裂表现为政治与社会状况的空前未有的崩溃,表现为宗教和哲学的冲突,表现为艺术与科学的令人叹息的衰颓。如果我们把那时的人类看成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我们就会发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高度分化了的人,这个人在用崇高的自我确证征服了他的环境之后,又在对彼此了不相关的地位和兴趣的追逐中把自己撕裂成碎片。他忘记了自己的起因和传统,甚至对从前的自己丧失了记忆;他以此使自己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并最终陷入一种无望的、与自己的对抗。到头来,这种对抗终于导致他走向这样一种衰弱,以致他从前征服的世界崩溃于灭顶的洪水,完成了这种破坏的整个过程。
此外,则是这样一种假设:每一种心理现象都从其对立面获得补充,而这种假设则与谚语中“相反相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等说法完全一致。因此我们世界的分症同时又是一个痊愈和恢复的过程,或毌宁说,它是妊娠期的高潮,预报了生产的剧痛,分裂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再生的时代。
梦是藏匿在灵魂中最内在、最隐秘的通道上的一扇小门,它通向宇宙的黑夜,而早在任何自我意识产生之前,这黑夜就是我们的心理,并且,不管我们的自我意识将如何拓展,它也将始终是我们的心理。所有的自我意识都是孤立的。由于它起分别、有我执,它认识的便仅仅是那特殊的东西,他看见的便仅仅是那关乎自我的东西。自我意识的本质是局限,哪怕它能够抵达宇宙中最远的星运
云也仍然如此。所有的意识都是彼此分隔的,然而在梦里,我们却披上了生活在原始暗夜中的那个更普遍、更真实、更永恒的人的共性。在那里,他仍然是一个整体,整体性就在他身上——他与自然牢不可分,摆脱了所有的我信性。
人们宁愿做任何事情,也不愿承认梦的真实性,不愿承认梦说出了真理。我们的一些圣人也做过非常粗鄙的梦,国。如果梦中的淫猥也是真实的,那使他们高踞于世俗贱民之上的圣性又到哪里去了呢?然而正是这些粗鄙的梦强调了我们与人类其他成员的血缘关系,从而最为有效的削减了我们因本能的衰退而产生的傲慢。实际上,即使整个世界注定了要破碎成散沙,心理的统一性也绝不会解体,表面的裂缝越大、越多,深处的统一性就越会加强。
梦是无意识心理的自发产物,我哦,而无意识心现则处在我们意志的控制之外。梦是纯洁的自然;它把天然而未经粉饰的真实显现给我们;它因此能够在我们的意识太远的偏离了它的基础和走入死胡同时,把一种本然的符合我们基本人性的态度还给我们。
对梦予以关注就是对自己进行思考,它是自我反思的一种方式。这并不是自我意识对自我意识的反思;毌宁说,这种反思把它的注意力转向了梦的客观实际性,转向了来自我们未曾意识到的共同人类灵魂中的信息。它并不是反思自我,而是反思自性。它回忆起那个陌生的、已经与自我相疏远的自性。早在最初,这个自性就是我们的自性,自我就是从这个树干上长出来的。它之所以变得陌生,完全是因为我们在自觉意识走入歧途的时候自己疏远了自己。
例如,我知道这样一些人,他们曾面对自己心中那奇怪的力量。这种相遇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压倒一切的体验,他们因此把这不可思议的力量叫做“上帝”。在这样的体验中,“上帝”也是一种最严格意义上的“理论”,即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上帝”的形象从有限的人类心灵中创造出来,是为了表达一种不可测度、不可言喻的体验。唯有这种体验是真实的,无可辩驳的,而这一形象本身却可能受到玷污、破成碎片。
我们的自觉意识就像一个演员,他忘记了自己正在扮演一个角色,然后当演出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必须回忆起自己的本来面目。虽然他有由于意识的能够得逞于一时的狡计而疏远了这个自己。他必须再次意识到:他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形象,在后台,还有一个导演——对于他的演出,这位导演所说的话永远是举足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