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小说家应是“雌雄同体”。《跳来跳去的女人》《挂在脖子上的安娜》主人公均为女性,契诃夫对她们的心理活动做了大量描写。不好评价他是否深谙人性,但他肯定很懂女人。
《跳来跳去的女人》讲述的是女主人公伊万诺夫娜与医师德莫夫成婚后,仍流连于文艺名流间,禁不住画家里亚博夫斯基的勾引选择背叛婚姻,后又遭画家背叛,当她尚在羞愤和自责中,丈夫突染急性传染病离世,他俩甚至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此时伊万诺夫娜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有多么伟大,还会是一个未来的名人。伊万诺夫娜是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性,思想简单开放,可谓是社交场上的花蝴蝶。说起她的思想简单,她几乎从不思考人生的烦恼,是个纯粹的享乐主义。她思想开放,因为她与各类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能接触得到,婚后每周三都要在家举行晚会。关于伊万诺夫娜的形象,以及她与其他艺术家的关系描述如下:
不管她扎彩灯也好,梳妆打扮也好,给别人系领带也好,她做得都非常有艺术趣味、优雅、可爱。可是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现得比在其他方面更明显,那就是,她善于很快地认识名人,不久就跟他们混熟……她崇拜名人,为他们骄傲,天天晚上梦见他们……可是对这些新人,她不久也就看惯,或者失望了,就开始热心地再找新人,新伟人,找到以后又找……
那些她叫做名人和伟人的人,都把她看做自己人,看做平等的人,异口同声地向她预言说,凭她的天才、趣味、智慧,她只要不分心,不愁没有大成就。
用现代眼光来看,混迹文艺圈的伊万诺夫娜是个典型的“傻白甜”,她与艺术家们的交往就像是加了个“夸夸群”。同样地,《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女主人公阿尼娅也是一位顶漂亮的年轻女性,婚后因美貌和良好举止被众人追捧,年长自己三十四岁的丈夫也凭借妻子与大人的不正当关系顺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二等安娜勋章,仕途光明。不同于伊万诺夫娜的是,阿尼娅并非自愿嫁给五十二岁的阿列克谢伊奇,而阿列克谢伊奇的品质根本无法和德莫夫相提并论。《挂》篇幅约为《跳》的一半,可对女主人公内心活动的描写仍能够生动地反映阿尼娅在不同阶段的思想变化。
阿尼娅因父亲酗酒欠债才嫁予阿列克谢伊奇为妻。新婚旅行途中,阿尼娅“一想到这个人随时会用他那黏湿的厚嘴唇吻她,而且她没有权利拒绝,就觉着心慌。他那胖身子只要微微一动,就会吓她一跳;她觉得又可怕又恶心”。列车短暂停留时,她下至月台看见这一带的大富人阿尔狄诺夫在看她,“就卖弄风情地眯细眼睛,大声讲法国话。于是,她因为自己的声音那么好听……因为阿尔狄诺夫,那出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的宠儿,那么热切而好奇地瞧着她……她忽然觉着快活起来”。她的丈夫阿列克谢伊奇是个抠门的虚伪小人,每逢他与什么人打过招呼,便会小声告诉阿尼娅这人的身份地位家世,生怕阿尼娅怠慢了没向对方鞠躬问候。两人经过小吃部,阿尼娅自己没钱,又不好意思开口要点甜食,而阿列克谢伊奇则拿起一个梨还犹犹豫豫地开口询价,觉着贵又放回去。因为不好意思不买东西就走,他便要了瓶矿泉水自己一人全喝光,“眼泪都涌到他眼睛里来了。在这种时候,阿尼娅总是恨他”。他给阿尼娅送珠宝,美其名曰日后应急,可他常常打开她锁着的屉柜检查东西是否还在。后来,阿尼娅凭着美貌和仪态在一年一度的冬季舞会出尽风头,从此她的生活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权贵争相登门拜访,她每天都要参加上流社会的各种活动,通常夜半以后才回家。此时当她的丈夫低声下气谄媚地站在她面前时:
她又是快活,又是气愤,又是轻蔑,而且相信自己无论说什么话也没关系,就咬清每个字的字音说:
“滚开,蠢货!”
《跳》的女主人公伊万诺夫娜认为幸福是不会有尽头的,她相信未来给她许下数不清的快活事。她的思想简单是看不清生活真相的盲目乐观,因为旁人,比如丈夫德莫夫,替她担负起重担,所以她这类人往往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看清生活并不只有顺遂。《挂》的女主人公阿尼娅幸福过也苦过,她的日后放纵更像是报复式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对这两位女性人物,契诃夫有属于他的怜香惜玉。
对于伊万诺夫娜的出轨,契诃夫没有基于道德层面的批判,反倒不止一次描写她矛盾、纠结的心情。契诃夫描写她的嫉妒,说她洗干净泪痕斑斑的脸,扑上粉,飞快地跑到情夫提到的一个女人家,她又花了一整个下午,跑遍自己认识的一切女人家,只为找到里亚博夫斯基。不过,这样一位掉进感情泥淖的女人同样拥有强烈的自尊,当她发现情夫还在与其他女人私会时,她感到羞辱,火速逃离。其实看到这里,读者不会认为作者是在嘲讽一位不忠于婚姻的女子,反倒会对里亚博夫斯基的卑鄙产生厌恶。这是契诃夫的处理方式。他在本文细腻地描写了伊万诺夫娜的内心活动,而没有写其他人的,因此当读者代入女主人公视角看待发生的一切,会合理化所有荒唐和不合理的行为。好比观看重刑犯内心独白也会发现世间并无绝对的大奸大恶一样。事分善恶,但人很复杂。
关于伊万诺夫娜的丈夫德莫夫,它是本篇小说的暗线,也是揭示主题的主线。他是一个打着火把也难找的男人。契诃夫在文章结尾借由德莫夫同事的愤怒、伊万诺夫娜的醒悟,高度赞扬了这位男士。那么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烘托女主人公是个不懂珍惜之人,并以他的死来惩罚她的不忠吗?如果说在《一个文官的死》中,文官死出了“低度”,那么德莫夫之死没有死出“高度”,它没揭露什么丑恶。医学出身的契诃夫很能明白德莫夫为了科研以身试险的品质之伟大,他赞美它,并以死来完成德莫夫英雄的一生。换句话说,以献身科学给德莫夫画上句点,是给这位人物最体面和完美的离场。不然,他应当原谅伊万诺夫娜,还是继续忍受她的背叛,或是与她分开?这里必须提到作者在前文曾说:“这伙逍遥自在的艺术家……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想起天下还有医师这种人……。”德莫夫是个顶好的人,他与伊万诺夫娜以及她的艺术家朋友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分别代表着当时社会,或者说人类社会的两个方面,脚踏实地与浮华虚荣,比如跳来跳去的伊万诺夫娜干什么都不精,没能成为大家,比如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会不停地追逐名人。也就是说,契诃夫安排德莫夫死,不是为了书写伊万诺夫娜的悲剧,只是为了让德莫夫回到属于他的主场和道路,毕竟像他这样的人,不是为衬托任什么人而活。
再来看看《挂》。婚前的阿尼娅照料醉酒的父亲,给弟弟补袜子,上市场,但是父亲的嗜好就像个无底洞,最终她赔上自己十八岁的青春嫁给一个没有趣味、上了岁数的人。和伊万诺夫娜一样,阿尼娅也有对于自身美貌的骄傲。但女性的年轻漂亮、活泼可爱不是罪过,契诃夫当然知道。两位普通出身的美女能自如地游走于上流社会,她们过人的外表给足了底气。如果要批判,何不批判人与人之间肤浅的交际。所以在《挂》一文中,契诃夫大篇幅讲述阿尼娅遭到的命运的无奈,讲述她内心的苦闷,并借由她的眼睛去发现人的虚伪、贪色,以及社会的空虚、浮躁。
结合已读的契诃夫的其他作品,目前没发现他将哪一位女性刻画得丑陋。即便他写追逐名人背叛婚姻的伊万诺夫娜,写沦落为高级交际花的阿尼娅,你也知道他只是在告诉你一个故事。单从性别角度来看,极端地说,一个在情场没怎么失意的帅气风流才子,没有理由裹藏什么厌女思想在他的故事里——当然,他本来就不热衷书写挑起性别对立的主题,更不可能站位于这个如今带来丰富流量的山坡上。他从不审视女性,反倒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能与女性站到一起,所以他的文字清爽耐读。契诃夫像一位温柔的朋友,假设一位女子做错事,你甚至可以想象他轻言细语的指责和安慰:“这样不好,但是没关系。”他笔下的德莫夫温和有礼,或许是他性格的投射。关于他对待女性的温柔,之后将赏读的《农民》一文亦有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