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桂

   十一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的几棵桂花都没开。往年九月初就能隐约闻到桂花的幽香,如今都十月了,心里竟还生出了几丝期盼。

   听我妈说,虽然家里的桂花没开,但是水库上面的已经开了,前阵子晚上她去散步的时候就闻到了。眼看着院子的桂花树一如既往保持着高冷的模样,我想着假期结束之前势必得上一趟水库了。要不然闻不到桂花的香气,这个秋天就不会圆满。

   初秋时节,只要不下雨,天气总归是好的,不热不燥,神清气爽。

   我们在院子里换鞋的时候,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抬头看了看,她刚好走到了门口的小坡上。是她,她还在,她还是这般苍老,如一开始我认识她的时候,一个人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她应该也看到了我,只见她挑着一担水,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好奇地朝院子里的我们望望。等视线完全遮挡,那个永远听不清但又充满苦难的絮叨声又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想想,刚才那个相视无言的片刻,竟然已经过了二十几年。

   “北桂今年多大年纪了?”我问我妈。

   “得有七十多了吧”她说道。

   我们沿着水库下游的小港一路逆行而上。原来的水泥路,变成了现在的柏油路。沿岸的一排路灯也挺直了腰杆,好像在说:“你看,我们的家乡在变得越来越好。”是呀,或远或近的屋舍大多经过了翻新或者是新建,田间劳作的人也不是很多了,稍微远一点的土地已经是杂草丛生。水稻、小麦这类粮食已经没人种了,老乡们主要种种蔬菜瓜果打打牙祭,辛苦一点的就再种点油菜、花生、黄豆这一类作物。想想小时候,我还陪我妈去后山割过麦子,去对面山割过油菜,去村落尽头的另一座山上种过玉米、挖过红薯。现在真好呀,不用一年四季都在田间忙碌,就能不愁吃穿。

   一切似乎真的都在变好。那北桂呢?她的生活有稍微好一点吗?

   就这条水港,水流早已不如童年那般潇洒畅快了。那会的河道宽多了,夏天去菜园子摘菜的时候,是绝不会乖乖走桥的,我们都是提着鞋踩着河道里的石头涉水而过。当然啦,这也是在没有大人跟着的时候。港里的水清澈明亮,冲的脚丫子冰冰凉,偶尔还能看到躲在石缝里的螃蟹,幸运的话甚至还能捡到一两个赶鸭子的人遗落的鸭蛋。

   上一次见到北桂,我是在港边洗衣服。她坐在桥边的大树下,不知道自言自语些啥,时而愤怒,时而震惊,时而沮丧,又时而悲伤。很少见谁主动跟她说过几句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疯了。每次见到她,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我在桥下慢慢洗着衣服,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在桥洞里回荡, 她在桥上激昂地宣泄,港水哗啦啦,知了在合唱。等着树荫逐渐褪去,日头晒得头顶燥热,我提着衣服走了上来。她看着我上来瞬间就不说话了,对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对着她笑笑,尴尬地就走开了。等走远了,就听到她又接上了前面的演讲。回头看时,只见她的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比划着,言语变得更加激烈。

   她一定是个善良又可悲的女人,只是有点疯而已。

   但再小的时候,没人这么认为。因为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谁谁谁要是不听话,就把她送到北桂家。所以小孩子都怕她,也欺负她。北桂住在后山脚的一个破败的土房子里,屋子里总是黑黑的,屋顶打着一块又一块乱七八糟的补丁。我们小时候在村子里到处跑的时候,每次经过她家附近就会停下来,要是听到她的声音就立马跑开;要是听不到她的动静,就会好奇地朝她的屋子里面看去,她的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偶尔有一两个调皮的男孩子朝她的屋顶扔石头,等听到她的声音,又一哄而散,害怕又兴奋地跑开。 

   想起有次堂妹跟她妈妈赌气,拿剪刀把自己的刘海给剪了,结果长长的马尾前面立着一片参差不齐的发根,滑稽的样子让大家都喊她“小北桂疯子”。因为北桂长得黑黑的,瘦瘦的,总是留着自己剪的平头,乱七八糟的像牛刚啃过。

   最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却最残忍。因为北桂碰到小孩就会自动切换掉她的疯癫模式,然后远远地看着静静地笑。

   曾经我一度以为她是不是跟祥林嫂一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才变成如今这样。直到我问我妈:“北桂是从年轻时候就这样吗?”

   她说,当然不是。

   原来北桂是被村里一个老太太抱养的毛丫头,想着等她长大了能配自己的大儿子。结果等她长大了,她不愿意。老太太就跑到街上去撒泼,哭着要去跳河。街上的人都姓丁,北桂就是丁家的女儿。说她从了也好,说她被迫也罢,谁会真正在意她呢,反正她最后跟老太太的大儿子生了两儿一女。她的大儿子成家后又生了一个孙子,本来日子还算安稳,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歹念,偷了采石大队的桌子回去,后面在群众的口诛笔伐之下羞愧难当喝农药自杀了。大儿媳改嫁远走他乡,孙子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自己的小姨出去打工了。

   北桂大抵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点崩溃的。结果未曾想,老太太的大儿子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并跟北桂离了婚。北桂的小儿子也认了别人做娘,他们一家的新房子宽敞明亮。北桂还是一个人蜷居在那个破败不堪的土屋里,一点点腐烂。

   北桂是一直住在那里吗?我突然想。还是说,她曾经的“家庭”觉得她再无可用之处后就把她赶到了那里?

   “北桂住的那个破土屋还没垮吗?”我问。

   “哦,现在北桂住在港边来了,她大儿子的老红砖房子里。”我妈说。“有时,佳子看到北桂还嚷着要打她呢,因为她老是到处骂人。”

   佳子就是北桂的小儿子,佳子的房子就在我原先洗衣服那个港边的上面。

   听到这里,我的内心不禁一阵唏嘘。因为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北桂跟老太太是同龄人,是邻居,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她自己曾也有儿女,甚至不知道她也曾跟自己的命运抗争过,只不过输了罢。二十几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老了。二十几年后,她还是这样老。感觉时间在她的生命里早已停滞不前,就在她向命运妥协的那一刻。

   她始终还是我记忆中那样黑黑的,瘦瘦的,留着自己剪的平头,衣服也算整洁,眼睛虽然黑洞洞的,但感觉里面有光。

   不知不觉就闻到了一阵桂花香,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水库。水库下面的造纸厂很久之前就搬走了,里面一棵巨大的丹桂也不见了踪影,但是一走近还是会有犬吠。现在里面是水利管理部门,院落看着都被修葺过,楼栋也经过了翻新,现在窗明几净,肃穆庄严。谁曾记得,里面还住过几户人家,我甚至还在楼顶疯玩过。在同学家写作业的时候,她妈妈还让我吃了一碗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红豆汤,甜丝丝、冰凉凉、软糯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红豆还可以这样吃,而不只是能掺在米饭里,每次还得背着我妈偷偷挑出来。

   这样的甜蜜时刻,北桂有过吗?或者说,当某一天,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北桂的骂咧声,茶余饭后有人会提起她吗?

   其实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她真正叫什么,可能是白桂,也可能是柏贵。

   若干年后,希望还能见到她骂骂咧咧自言自语的模样,这样至少说明她还在努力地活着。

   我知道,她看到我还是会不好意思地笑笑。黑洞洞的眼神闪烁着,像含着泪,又像藏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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