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下班坐公交车回家,透过车窗看见站台上杵着一位脑袋秃顶、愁眉苦脸的中年男。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是他的话,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就像他的灵魂一样远远地观察、觉知他的自我感受的话,那么无论他怎样为了脱发油腻、为了工作挣钱、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中年危机而痛苦焦灼、而自卑自馁等等,我都统统不在意,我始终像看客、观众一样静静观察、体验、欣赏他的人生表演就好。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别人我不太清楚,我感觉自己自打成年后之所以一直深陷各种身心苦痛之中,备受折磨,就因为死死抱着包括身心感受、性情禀赋、为人处世风格等在内的所谓“自我”,无意识向它认同、与它融为一体;进而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如身体不舒服、情绪焦虑不安、与他人产生人际冲突等等之类,立刻就会感觉好像自我存在的根基受到严重威胁一样,几乎每时每刻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样生存于世,这样的日子过得何其艰难啊。
自我只是服务于我们人生的工具,是让我们来使用的、折腾的,是服务于我们的心灵成长与人生拓展的。现在倒好一切都颠倒了,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围绕着自己这个破自我来转,都是为了哄它高兴,让它HAPPY让它爽;而越是这样纵容自我,它越是得寸进尺,像太上皇一样高高在上把持着我们的生活,指挥和制约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还缺乏自知力,一味傻乎乎地配合自己这个破自我,在人生舞台上无意识地按照童年时期早就写好的自我脚本,来演绎一出蹩脚戏剧。
就拿笔者本人来举例吧。打小我似乎就特别害怕母亲,在我还没有人生记忆的时候,可能还不到两岁吧,据母亲说有一次她非常生气,一口气把我打到了尿失禁。彼时父母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把平时受的爷爷奶奶的腌臜气也一口气发泄到了我头上。再加上母亲天生性格特别强势,连我爸都凡事乖乖听她的,更别提我当年只是个懵懂幼童,更是只能老老实实乖乖听话。
大概六岁上学以后,母亲对我的学习、生活各方面抓得很紧。现在我也忘了当时她如何要求我了,只是记得有一次数学考试没能达到她要求的目标分数,吓得我痛哭流涕在家门口呆呆站着就是不敢踏进家门半步,最后还是凑巧来串门的邻居阿姨,好心劝慰我、拉着我走进家门。
还有一次放学后我跟同学疯玩,好像没有及时回家,母亲竟然用皮尺狠狠抽了我一顿。仿佛是为了尽可能延长我的痛苦,她先警告我、让我靠墙站着好好反省,拖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她欣赏完我不停害怕发抖的丑态之后,才拎着皮尺对我行刑。当时爷爷奶奶、爸爸都站在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之所以反复絮叨小时候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之类的破事,就是为了说明可能正是由于这些小事长年累月给我的幼小心灵造成了不堪重负的精神压力,最终才孕育、发展形成了现如今我在平时生活中过度逼迫自己、过度强迫努力的性格。
在童年早期,母亲对我提的各种变态要求,可能我还知道抗拒,但慢慢的在她老人家的强力压迫下,我不知不觉无意识地把母亲的要求彻底内化进内心深处,化为了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从小学、初中我就一门心思苦读,刻苦用功到大把掉头发,我也不在意,觉得还是努力得不够,还没有达到内在父母对我的高要求。
成年后参加工作,我在公司上班也是一如既往强迫自己不停努力工作,我一门心思觉得只有自己不停努力,干出成绩,才能让领导满意、才能保住我的饭碗。但同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深重的习得性无助感,我深深觉得纵使自己再努力拼命,可能到头来还是无法真正赢得内在父母、外在他人及权威对我的认可,我心中深感无助、惶恐与焦灼。
从小时候母亲对我的评价与要求、到成年后公司领导对我的评价和要求,这一切其实都是我自己内心猜测和揣度出来的,而母亲、上级、权威等对我的真实看法和真实要求到底是什么,我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像《自我的本质》一书中所言,“我们的自我不是我以为的我,也不是你以为的我,而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既然这一切“自我”本质上都是我想象、假设、“以为”的(虽然也是基于小时候原生家庭父母、长大后外在权威对我评价反馈等基础材料),那么也就无所谓了,爱谁谁吧。既然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真正洞悉他人想法,无法真正让内在父母满意,无法真正赢得外在权威的认可,那就算了吧。还是干脆跳脱出这些个虚假想象的破自我,按照自己的本心、按照自己的本质自由自在活着才是王道。那么什么又是自己的“本心”和“本质”呢?
自媒体时代据说有个“流量测不准定律”,也就是说你越是拼命讨好读者,读者对你写的东西、拍的视频越可能不感兴趣、不屑一顾;而你越是按照自我本心,自然而然、自由自在以我手写我心,反而可能赢得一些读者发自内心的共鸣与喜欢吧。
就像日本著名的阿德勒研究专家岸见一郎先生的那本名著《被讨厌的勇气》一书中所指出的,我们要培养自己被别人讨厌的勇气。其实无论是被别人讨厌、还是被别人喜欢,本质上都是我们基于他人对我们做人做事的反馈而假设出来的(你真的询问了他人对你的真实看法了吗?),既然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假设、“以为”出来的——其实我们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怎么做,别人才会真的喜欢我们,才不会那么讨厌我们;那就干脆放飞自我、放松心灵,自由自在活着吧,爱咋地咋地吧。
心理学上有一个有趣的理论,叫做“抗拒即认同”,也就是说我们表面上越是抗拒的东西,其实在内心深处越可能会无意识对其认同。比如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可能会一度特别反感自己、厌弃自己,觉得自己个性怎么这么自卑脆弱、这么容易焦虑不安、这么怂一点压力也承担不起啊。
其实你越是毫不留情地辱骂自己、痛恨自己、乃至唾弃自己,你越是不会发生改变,你的个性、你的“自我”越是顽固不化保持原样。为啥会这样呢?就因为你一直在无意识地抗拒自己(越抗拒越认同)、压抑自己、逃避自己、乃至恐惧面对这样不堪的自己。就像你站在悬崖边凝视无底深渊一样,你一方面特别害怕发抖一方面似乎又情不自禁想要跳下去拥抱深渊一样。你觉得整天把自己痛骂一顿、羞辱一顿心里也就会好受一些,接下来还是不得不带着这样胆怯自卑、焦虑不安的“自我”来应对生活、工作的一系列麻烦和挑战。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抗拒即认同”,那么“不抗拒”是不是就等于“接纳与和解”呢?如果我们暂时放下心防、敞开心扉接纳自己一直以来看不起的这个容易焦虑不安、惶恐害怕、死活不争气的自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你也许就会发现,虽然短时间内自我面貌还是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你跟自我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了。你不再一味下意识地自我谴责、自我怨恨、自我折腾,无端浪费大量宝贵的心理能量;而是在敞开心扉接纳真实脆弱自我的同时,鼓励它、支持它、陪伴它往前走,如果连你都不支持自己,还指望谁会支持你呢?在真实生活一点一滴锤炼磨砺中,你原先看不起的自我,也许就会在你真诚陪伴、耐心鼓励下,慢慢发生向好的改变,变得开心、乐观、坚韧、豁达。
即使它没有变,你也不再苛责、不再过分在意,无论如何,你都会陪伴着这样的“自我”,就像陪着多年不离不弃的老友一样,就像陪着生死与共、风雨共担的老妻一样,磕磕绊绊一路前行。就像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站台上那位秃头油腻中年男一样,我不喜欢他,但如果老天爷赐给我那样的外表和“自我”,我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陪着这样的自我一路前行、走好接下来的人生路。
毕竟我不等于“自我”,我超越于自我之上;自我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恰恰相反,人服务、受限于可怜可悲可叹的自我,一生痛苦不堪,一生心有不甘,又何苦来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