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写了一本《顿悟时刻》,这是一本写给所有阅读者与创作者的小说课,不同于毕飞宇的小说课,此书涉及的是读书和写作中的种种疑惑的解答。比如是什么促使作家动笔写一篇小说?她的回答是希望和小说里的主人公共情,也就是有了情感支点,将情感注入人物,使书中的人物活出了独特的样子。
读这本书的同时,我还读了刀豆的《漫长的一生》,讲述爷爷奶奶的悲剧婚姻故事。书后附有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起因。
十三岁那年,我正读初中。
那时我父母外出务工,我已经寄宿在亲戚家。在那之前,我和爷爷,租住在镇上的一间房子。他去世之后,我便无处可去,四处寄宿。偶有一日我在镇上的一间小饭馆吃饭,一个妇女开的小店,卖麻辣串、酸辣粉。我坐下叫了一碗酸辣粉,半晌,那个妇女给我端来粉。
她打量了我几眼,眼色奇怪地问我:“你爷爷是xxx吗?”
我热情地回应她:“是呀。”
“我认得你。”
这个妇女说:“你跟你爸长得一样。我听过我不?我也是你们村的,我小时候还跟你爸同班读书呢。后来结婚嫁去了外地了。现在我女儿结婚,嫁在这边,我过来帮她带孩子。”
我笑着说:“哦。”
她问我:“我记得你爸妈在打工,你一直是你爷爷在带吧?”
我说:“是的。”
她说:“你爷爷还像以前那么可恶吗?”
我惊呆了。
我完全没有准备,只能讪讪地回答她:“我爷爷死了。”
她惊笑了:“他死了?死了才好呢,早该死了。他死了你高兴不?”
我不敢出声,她开始呱啦呱啦地跟我说话,说:“你爷爷不是个好东西。”
她开始和我聊起往事。她说他殴打妻子,将她打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逼得妻子自杀。她说他自私,不负责任,自己吃香喝辣,打牌输钱却不管妻儿,让妻儿在家饿肚子,吃苦受罪没有饭吃。她说他重男轻女,想要男孩,为此想把女孩扔掉,这个女孩就是我。她详细地向我描述那些往事,那是她曾经亲眼经见的。
她口中描述的爷爷,跟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我三岁时,就是爷爷在带。他慈祥,和蔼。他待人热情大方,不计较钱财。我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跟他去逛街。他教我读书识字,给我讲故事,告诉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
他抚养我长大,给我穿衣洗澡,生病照顾我,背着我去看医生。他给我做饭,买好吃的,买书本文具。我们爷孙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他教导我好好读书,教育我自立自强自尊自爱,支持我努力向上。
在那个贫穷的乡村,他的观念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言谈深深地影响了我。
但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那样的过去。
他活着的时候,经常向我讲从前的事。我是他唯一的听众。他讲自己的童年,讲自己的梦想和遗憾,讲他和我的奶奶,他讲过许多许多。或许是出于不同的立场,他的叙述,和别人的叙述,大体相近,却又各自缺少了一些。
这件事,对十三岁的我造成了强大的冲击。
我头一次意识到,一个人的面目在他人眼里,会有如此大的不同。善与恶,好与坏,竟然能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并且反差如此巨大。
直到渐渐成年,我才明白,是非善恶,本就是一件难以界定的事。在成长过程中,我日益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和幽微,并因此对写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前年,我爸和二叔突发奇想,要给奶奶修建墓碑。爷爷去世前,自己给自己修建了坟墓,刻好了墓碑。奶奶的坟,只是一个小土堆,几乎要被荒草淹没。她的儿子觉得太寒酸,不像样,便提议给她立碑。
碑文上说:先母孺人某氏,温顺贤良,柔慈勤俭,出生于某某年某某地,死于某年某月某日,与贤夫某某某,共育有儿子一女。落款:孝子某某某、某某某。
这个碑文使我沉默。
这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她的一生被黄土掩埋了,留下来的,便是这样一段碑文。
不会有人记得她。
她的一生,没有任何堪写在墓碑上的功绩。若干年之后,倘若有人见到这块墓碑,也绝想不到她经历了怎样的生,又经历了怎样的死。
我觉得有必要将她的故事重新写出来。
于是我开始动笔。
刀豆把对爷爷奶奶的情感投入其中,塑造出了奶奶那么一个受尽磨难却坚强活着的女人,一个自以为是文化人而傲慢冷酷折磨妻子的男人。爷爷算不上是坏人,他是那个男权社会的代表,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娶了奶奶这个骗子造成的,是这个骗子毁了他的一生。就像历史上帝王没有过错,错的都是红颜祸水。没人去听女人的呐喊“城头变幻大王旗,妾在深宫怎得知”。
爷爷一生都没有去自我反思,他是造成奶奶悲惨的一生的罪魁祸首,他的偏执、冷酷、无情,让奶奶背页着骗子的罪孽,文盲的自卑,不仅承受肉体的摧残,还遭受精神的折磨。
这样的悲剧在祖父母那辈人中有一定的普遍性,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读书的过程我也会想到自己的奶奶,想到社会上一些男尊女卑的故事,想到现在的女性依然摆脱不了弱者思维。作者在书中注入的情感像轻风,在我的心湖掀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