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遍插茱萸少一人
夏日的风,悠悠缓缓,遥远的历史亦随之徐徐走来。天地万物时空,过去现在将来,虽说变幻无常,却有一种慷慨达观。
浩荡的山河,也如檐角的花,开时似有情,谢时亦无意,人生的风华在此,人生的困顿亦在此。
读《红楼梦》时,知林黛玉喜读王摩诘的诗。她推崇唐诗的意境之美,而摩诘的诗有着自然的韵律之美、禅意之美,简洁有灵,不失意趣。
像她那样一位心性高洁、纤尘不染之人,自是喜爱王维诗中的天然纯朴、宁静淡泊之境。
唐朝不仅有壮阔浩渺,更有一种温柔艳丽。诗是好诗,景是好景,人亦是吉人。
唐朝的人与物,都有一种飞扬气度,随性不羁。诗客们的诗情,一如江潮海浪,不可遏止。他们的世界,无须谦逊,有太多的奢侈。
那个时代的人,除了寒窗苦读,求取功名,别无他法。王维也如此,他要融入时代,必定从诗开始,以诗之名,走上他的仕途。
其实,做个市井贩夫、平凡商贾乃至樵子渔夫,也无不可。但王维一入长安便无从选择,也不必选择。
王维生于蒲州,幼年聪慧过人,才华初显,精通音律,工于书画。那时的长安,有着盛况空前的繁华与锦绣,承载了无数人的尊荣与梦想。
王维背着诗囊,赶赴京城,为看一场长安花事,为寻一段人生奇遇。
那一年,是唐玄宗开元三年(715年)。那一年,王维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长安城紫气万千,灯光璀璨,长街小巷繁密热闹,驿站酒馆来客络绎不绝,他身在盛境,心却难安。
所幸,无须达官贵人举荐,王维仅凭满腹才华,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深得京城王公贵族的喜爱。
他的诗文自然唯美,书画浑然天成,音律亦有天赋。虽是早期之作,王维的山水田园之诗也是清新淡远,自然脱俗。
他为功名而来,却无争夺之心。又或许,他来之时,未必有多少远大抱负、深邃理想。生在一个那么大的风景里,他的疏朗清旷亦是寻常。
在长安,王维常从岐王李范等游宴,吃酒吟诗,倒也闲逸自安。白日里喧闹,静夜里亦生孤独,他赋诗: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初试落第后,他于开元九年(721年),中进士,任太乐丞。如他所愿,有功名寄身,且谋了个闲职。素日负责音乐、舞蹈等教习,以供朝廷祭祀宴享之用。
只不过供职数月,便因属下伶人犯错受牵累,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
二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虽遭贬,于他似乎并无太多的失意与惆怅。人生起落,宦海浮沉,本是常理,况他功名之心本淡,贬出京城,又有何妨?
天地渺渺,山水风物只属闲人,此番际遇,也当福报。途中有诗:
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
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
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
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他亦是为了微禄去往偏远之地,加之连绵秋雨,难免酝酿出几丝清冷之境。
几番感慨之后,随即仍是洒然。粗茶能养性,茅屋可栖身,以王维之恬淡心境,怎会在意这些许微风细雨?
王维的诗,恰如他出仕为官的态度,清贵高洁,不被拘束。
在此期间,王维亦写过一些边塞诗。《从军行》《陇西行》《出塞作》另有一番壮阔无边。相比沙场的战火硝烟,王维更深爱山水田园的淡远与宁静。
他的内心始终保持一份灵性与清洁,故而无论是遭贬,居穷远之地,还是后来归去长安,寄身官场,他的诗作都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空灵与恬适。
不染烟火,禅意悠悠,是王维的诗境,亦是他的生活。
后来的王维,更是过上了半仕半隐的闲散生活。他没有像陶潜那般,彻底远离功名,摆脱尘网,自己修篱栽松种菊,而是身在官场,却不融入其间,不争夺名利,不患得患失。
他置身山林,诗酒作乐,书画自娱,也是洒脱快意。想来,也只有王维,可以做到往来仕隐之间,始终恬淡自若。
他是盛唐的人物,自有一段盛唐的风流与不羁。他时而奔走于朝堂之上,时而掩门即是深山。
每当他仕途不顺,心情沮丧迷惘时,便寄情林泉,啸傲山水。有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幽居山林,绘画作诗,竹馆弹琴。幽篁阵里,微风拂过,不见行人往来,唯有明月相照。深林之中,云雾萦绕,离尘避世,可以洗却尘虑,清修禅心。
若无此山居岁月,他的诗亦不可一直那般雅淡清新,妙意清绝。曾留诗: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三 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之后,王维于蓝田县买下了宋之问的蓝田山庄,在此修建园林,挖湖引溪,营建辋川别业。
唐代冯贽《云仙杂记》说:“王维居辋川,宅宇既广,山林亦远,而性好温洁,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而有时不给。”
辋川别业得林泉之胜,成为王维在尘世中的诗意栖居之所。他在此园林中绘画作诗,抚琴吟诵,礼佛食素,静心修禅。
这期间,他也关心时政,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也与诗友唱和,煮茗谈笑,颇有隐士之风。
中晚年的王维实则已无心仕途,他只是以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过着他亦官亦隐的优游生活。
更何况,他心思简净,诚心奉佛,无须取舍。远避尘嚣,焚香悟道,懒管俗事,在其幽玄之境中,得一份闲远自在。
饭覆釜山僧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
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
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
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
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早年的王维也有政治抱负,怀远大志向,但现实与理想终有差距。
安史之乱爆发后,安禄山攻入长安,唐玄宗逃往四川,王维被俘。因其诗名,安禄山将其拘于洛阳菩提寺(普施寺),硬委之以给事中的伪职。
后唐军收复长安、洛阳,王维因被俘期间有诗作抒发亡国之痛,而得以被宽恕,并未获罪。
纵如此,他似乎不曾退却,他的世界也无委屈。他的画作仍旧是玄山妙水,寂静无声,犹如仙境。
他的诗文也是脱俗旷淡,不见哀怨愁肠。亦是因了王维的处世为官之态,避免了人世太多的苦难。
他在朝为官,所得俸禄足以颐养他的闲情。他的一生甚至没有太多的变迁,更无落魄。
他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山林,他将日子过得宠辱不惊,从容不迫。他不攀权势,却做了一名富贵闲人。他入凡尘,却心有莲花,深通佛理。
王维晚年的诗作更空明闲淡,回归山野让他的诗画皆是自然意趣。
他穷游山水,坐看云起,庙堂也可修行,红尘亦为道场。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他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他布衣蔬食,持戒安禅。他深居山林,与草木山石相敬相安。
他将自己所得的职田献出,用来周济百姓,布施粥饭。万物于他,借用而已,再无其他。
他贪恋清净,端坐虚室,却一直耕织诗文,不舍废笔。一山一水、一字一句都飘逸出尘,尽得风流。
四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有人说,他虽有闲适之趣,仍不忘朝政之心,故而往来于朝堂山野之间。其实,纵然在盛唐,许多才高之辈的仕途都不得坦顺,可谓风雨潇潇。其中像王维这样一生澄澈高远之人,寥若晨星。乃至在历史长河里,他这样的人物,亦是屈指可数。
《唐才子传》记载:“维诗入妙品上上,画思亦然。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皆天机所到,非学而能。”
东坡有句:“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有关王维的情事,史书上没有太多的记载。仅知,他一生只爱妻子一人,与之相濡以沫,恩爱情长。
后妻子病故,王维伤心欲绝,数十年禁肉食,绝彩衣。
像王维这样的风流才俊,在长安备受欢迎,爱慕他的绝色红颜,当是浩如烟海,车载斗量。但他选择规避,只为更清澈地修行。
他孤独一人,再不续娶。他对妻子的一往情深,亦叫人敬重。
看着那不染纤尘的妆台,佳人已不再,只是徒添感伤。她缝制的衣衫犹新,刺绣的鸳鸯成双。华灯仍在,盛筵已散,丝竹不歇,歌舞已止。
王维的诗,多注重山水意境、自然之风。
他的情爱相思之作微乎其微,唯有一首《相思》,深得人心,千古流传。
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全诗简约明快,却又委婉含蓄,看似语浅,奈何情深。红豆寄情,有男女之情,亦有故人之情。
这首诗在当时即被伶人谱曲传唱,后世的梨园子弟亦深为喜爱。自古相思累人,王维盛年之时丧妻,可谓饱受相思之苦。
幸而,终南山有属于他的洁净天地,有诗歌与佛理做伴,否则,何以度过这漫漫一生。
他有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只是他心境旷达恬然,他的伤心付诸山水,寄予琴弦,不为人知。
也不知,那竹林的浣女,归去了何处。
而他,将自己决然留在了空山新雨、明月如水的秋林。
慢慢地,他的人生成了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慢慢地,他淡出红尘,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