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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国庆节的第一天,我们在北戴河的一家酒店落脚,那天下了一下午的雨。
从山海关到酒店的路上,我们开车绕道去了老龙头,那是明长城入海的地方。但到那里时,雨更大了。当然,景区不会因下雨而门票打折,尽管那个门票很不菲。于是波给出了足以让同同心动的建议,“用门票的花销,到北戴河吃大螃蟹如何?”……在螃蟹面前,那个小孩儿瞬间便没有了雨中壮游的雄心壮志。
也是那场雨的缘故,我们即便到了那座濒海的小城,也没再到它的海滨走一走。第二天雨停了,天也晴了,清晨的空气里已有了煞人的凉意。这一天的计划是赶赴盘锦红海滩,也是时间紧任务急,因而依旧没能去到那个濒海小城的海滨走一走,便离开了,仿佛我们就未曾来过这里。
出北戴河,我们依旧走的是G1京沈高速。从北戴河到盘锦大洼区,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其中的三分之二路程便在那条著名的地理大通道——辽西走廊上。
行走辽西走廊,也是我们本次旅行的重要目的。我们就想眼见为实地感受一下,那条我们在《中国地形图》上非常好奇的地理走廊。说它是走廊,自然是比喻它地貌上的狭窄。然而人在地理格局面前,终还是太渺小了,我们想象中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海的山海奇观,现实中是看不到的。在这条走廊上,山和海间还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在地图上是很微小的,但足以充斥我们的视野。因而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到的不过是一片山下的冲击平原,我们在行驶的京沈速路又离着山更近一些,离着海要远一些,因而在那条路上,我们其实只能看到山海中的山,而不见山海中的海。
就便那山,也是算不得非常的高峻与雄奇的。
辽西走廊一侧的山脉是松岭山脉,它是蒙古高原东南麓最外缘的山脉。就大的地理格局来讲,它应是蒙古高原的一部分。高原周边的山脉,就是高原雄起后与其它地理单元摩擦、碰撞、挤压后,留下的褶皱与涟漪。只是那高原离着这里太过遥远,那山也便成了那高原在大地留下的,最后一抹微澜。
02
山与海的存在,更凸显出连通的重要。
如今的这条地理大通道,已然成为了连接华北平原和东北平原的经济大动脉,沟通两大平原的重要交通线路京沈高速和京哈铁路都从这里通过。在G1高速上,一辆接着一辆的,满载如山货物的重型卡车,就像排着队般行使在我们身旁大车道上,它们就恰如血液中的红细胞,在为目的地输送着经济运转所需的养分。
我和同同说,这条公路,从微观角度来看,它很能展现这个地区的经济状况。这条路,路上的桥,路边的设施,路上的车辆,车上的人员货物,都是有价值的,它们笼统汇总在一起,就是这个地区经济状况的一个缩影,而它们的繁忙流动,也最能展现这一地区在经济上的活力。经济上的活力便是这个地区财富的体现,而在更高的战略视角来看,它们也展现出了区域统合的价值。
然而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条地理大通道的存在,并不就意味着经济的繁荣和道路的畅通。相反,在我们历史的绝不大部分时间里,这条大通道是被阻隔的,是默默无闻的。
那是因为,华北和东北这两大平原区域,在我们文明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并不是被统合在一起的,而是分裂的。这也是我们开车行走于这条大通道上,却要经过一道山海关的原因所在。如今的山海关,依然还是河北、辽宁两个省份的分界地标。
历史上的这道关,还要区分出更大范畴的“内外”来。山海关以西叫做关内,以东叫做关外,它们分别代表着两种极不平衡的经济模式。关内的华北平原,有着发达的农业经济,养育着大量人口,能支撑起强大的中原王朝。而反观关外,却地广人稀,成熟农业起步较晚。中原王朝强大时,它们会成为长城以外的战略纵深地带,而在更多时期里,它们是被文明程度较低的游牧和渔猎的部族所统治。
山海关古称榆关或临渝关,它在隋代便已设立。关口即意味着阻隔,也意味着战争会随时降临。这里即便是中原政权在东北极度扩张的隋唐时期,也依旧是边塞所在。
当然即便有长城边塞阻隔,也是不能完全阻挡两个地区的人员和物资的交流的。北宋以前,连接冀北平原和辽河平原的无终道、卢龙道和后来的古北口道就已先后形成,只是它们多分布于辽西走廊北部的群山之中。而辽西走廊上的这条傍海线,却是很晚才形成的。
这是为什么?难道古人就这么喜欢翻山越岭吗?
03
不是古人喜欢翻山越岭,而是这条大通道尽管平坦,但却泥泞难行。
我们开车从秦皇岛到锦州的路上,就能感受到古人难以在此通行的原因,这条路上有太多的河,需要跨越太多的桥。
辽西走廊一侧是渤海,另一侧是松岭山脉。夏季的海洋气候,会把丰富的水汽输送到内陆,而在中纬度地区,即便不算高的山脉,也能截留部分水汽,因而造成降水充沛。山中的降水,转变成地表径流,又由于走廊平原过于狭窄,山口流出的河流还未汇集,便直接回归大海。
松岭山这样直流入海的河流很多,我从一个不太学术的资料上看到的数据是67条。这个数字的准确性对我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皇岛到锦州仅有200多公里的距离,这其间竟然分布着这么多能切断道路的河流,这还是在现代社会进行足够的水利改造干预后的结果。
而在古代,要想打通这条廊道,首先就得进行水利建设,来防洪排涝,其次还要修桥建路,来保证路途通达。就如《管子》所说,“善为国者,必先除害,五害之属,水最为大。”但国家做这些工作,是需要花钱的,就如维持文明,其本身就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
将这片地区处于临战状态下的政权,自然不会愿意为它付出文明成本,它没有发展它的动力,因而最早殖民垦荒开发这条廊道的,不大可能是来自中原的汉政权。因为即便强盛时占领东北的中原王朝,也不过将其做为战略纵深来发展,它们心中总会有条长城存在着,而那条长城就已经区别出了内外,区分出了华夷。当然,开发这里的也不大可能是固守东北的边疆政权,因为大部分这样的东北政权,在认识到农业的重要性之前,都处于一种游牧或游猎的松散状态,他们不大可能集中民力去进行水利建设,因为水利建设本身,就是与农耕深度绑定的。
这似乎是一个鸡肋所面临的一道无解难题,但这道题在辽代猛然间有了解题思路。
“契丹兴起在北方”,契丹辽国始终是以东北为根基来发展国力。它原本也可能会是个,难以突破长城防线的众多东北边疆政权中的一个。但或是老天的垂青,他们的国运在公元936年有了咸鱼翻身的改变。那一年辽太宗耶律德光从后晋皇帝石敬瑭手中巧取豪夺地拿下了,燕山脚下的幽云十六州。
这是以游牧和渔猎文明为基调的东北政权,对于中原农耕汉政权的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重大改变,而且这一改变跨越辽金元三个时期,持续了430余年。
对于这次改变,我们的历史语境,自来都是站在中原汉政权的视角来进行批判的,我们将其视为华北平原失去北方屏障的一个巨大危机,我们将其视为两宋政权不得不向辽金低头的一个莫大耻辱。
而站在东北政权的视角来看,又会是种怎样的结果呢?
04
华北和东北,第一次实现了平等对话的统合,它们之间第一次不再需要长城来分隔了,您说哪种对历史的解读,对现代的我们更重要呢?
统合的好处,就是带来了和平与发展。契丹辽国重视华北北部的冀北平原占领地的发展,他们实行五京制,将其辽南京就设在冀北平原的边缘,也就是今天北京的位置。同时辽代统治者推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两院制,正基于此,辽西的开发,在辽代就有了起色。
夺取燕云十六州后,辽西走廊便成为了辽国腹地。辽军进犯中原,俘获大批汉人便安置于辽西。这些汉人开荒种地,兴修水利,建立城池,辽西走廊从此慢慢有了改观,并逐渐成为了沟通华北和东北的又一条通道。
金代延续了辽代的五京制和两院制,为维护金南京(如今的北京)和金上京的通道畅通,公元1124年,金太宗下令在辽西走廊上五十里置驿,如此辽西走廊被纳入金代国家管理体系。去参加金太宗登基大典的路上,大宋使臣许亢宗在《奉使行程录》中写道,“由榆关东北傍海行,经迁州(山海关附近)八十里至莱州(绥中前卫),八十里至隰州(兴城东关驿),八十里至桃花岛(兴城菊花岛),一百里至红花务(连山高桥附近),九十里至锦州,八十里至刘家庄(石山站附近),经由十三山下,一百里至显州(北镇)”。
许特使在辽西走廊所经过的城镇,如今大多已成为这条高速途径的各级城市。我们今天驾车行驶在辽西走廊上,就要经历三个重要城市,它们分别为河北的秦皇岛市、辽宁的葫芦岛和锦州。这三个城市,在和平年代,自然发挥着滋养流通的重要作用,而一旦战争降临,它们又会首当其冲地成为阻挡的关口。
公元1367年,大明的征虏大将军徐达与副将常遇春,对元朝发动了北伐战争,最终攻陷了元大都,迫使蒙元退出中原,逃回蒙古草原。徐达领导的这次北伐之战,在中国古代史上是可圈可点的,其一,它重新夺回了中原政权已经丢失了430余年的幽云十六州,想想杨家将和岳家军的仇恨,不都来源于此吗?其二,它是我国古代历史上,唯一的一次通过北伐实现的统一。
既然是汉政权,就少不得又要在地域上分出个内外华夷来。因而大明北伐成功不久,明太祖朱元璋就谕令徐达重修北方长城。
当大明王朝,将那条长城重新又修建起来后,那个在历史上一直落寞无名的关口,突然间在《明史》中名声大噪,成为牵动明代中后期帝王神经的一个重要地方,它便是山海关。
为什么山海关在明代突然间身价倍增呢?还不是因为它所直面的那条辽西走廊傍海线,在辽金的经营过后,已然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通道。那个时期里,意图染指中原的东北后金政权对大明的主攻方向,就是这条傍海线。
晚明时期,镇守辽西的蓟辽督师们,就在这里构建出了赫赫有名的关宁锦防线,并把它看成与后金政权放手一搏的最后机会。而这条防线中的“关”,就是现今的秦皇岛山海关,“宁”便是宁远,现在葫芦岛市的兴城古城,而“锦”就是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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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车过绥中后,便会路过兴城古城,那座小城如今还保留着完整的城墙。古称宁远的兴城,在关宁锦防线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明代蓟辽督师的治所便在那里。我们计划在返程中落脚兴城,因而这时也就在高速上飞驰而过了。不过关宁锦防线在明末的崩溃,却也成就了清军由此入关的这一历史事实。
从某种角度来讲,清朝的统一过程,是发端于东北平原的统一战争,它是东北平原向华北平原统合的,辽金元趋势的一种延续。而在清朝治下,山海关这个明代的火药桶,又变得默默无名了。直到近代长城抗战在此点燃,这里又走到了东北与华北分合的十字路口。
将出葫芦岛市市辖时,G1高速上有个服务区,叫做塔山。如果你忽视了这个地方,下一个服务区就到锦州了。我即便不缺油,也不想上厕所,但我还是下到了那个服务区。波对同同说,“你爸爸嘴里说不缺这,不缺那的,他是缺烟了”,我对同同说,“在这还真得抽根烟”。
这里是塔山,解放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塔山阻击战就爆发在这里。我站在服务区中,服务区的北部便是群山,我不知道塔山到底是哪一个山头。但这也不重要了,此地虽然叫做塔山,但阻击战发生的地方,不会在山上,而只能在山下,因为这里是辽西走廊,山海之间的最窄处。
1948年10月,我解放军东野四纵、十一纵,在此成功阻击国民党从秦皇岛登陆的11个师的东进兵团六天六夜。我这里说得简单,但那六天六夜每一分钟都伴随着高强度的炮火和履带的碾压,每一秒里都浸染着鲜血、伤痛和牺牲,我们解放战争第一战的成败,就在这六天六夜里。
东野四纵,一战成神。
过了塔山,就进到锦州了,这里是辽西走廊的最后一站地。而从东北视角来看,这里又是辽西走廊上的第一站。
辽沈战役中的第一场恶战,就是在辽西走廊上的这座锦州城下打响的。1948年10月,东野司令员林彪指挥了锦州战役。东野在锦州以西的塔山阻击住了强大的国民党东进兵团,在锦州以东以围城打援的方式,全歼沈阳方向增援的廖耀湘兵团,进而一举拿下锦州,牢牢扼守住了辽西走廊的东口。这也阻止了东北战场国民党军队西撤回华北的可能,从而实现了东北野战军对国民党军队“关门打狗”的有利态势。
所谓的“关门打狗”,也是新政权对东北的强力整合,东北也壮大了东北野战军,并随之成为了解放战争中的,最强劲的战略大后方。辽沈战役即将结束时,东野凭借辽西走廊的占领优势迅速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完成了平津战役,进而成为解放战争中的重要军事力量。
战争是分裂的源泉,也是统一的力量,它们的区别,在我看来,更在于领导者的胸中装下的是何样的江山。明王朝的江山到长城就止步了,而清王朝的君主志不在此,这也是我们如今领土辽阔的原因所在。
华北和东北的统合,就在这样对于江山越发壮丽地筹划中,通过战争力量一次次野蛮又伟岸地捶打,最终将两边的仇敌强力揉和在一起,成为了再也分不开彼此的一家人。以至我们如今能司空见惯地飞驰在这条,历史上曾经危机四伏的道路上,而不觉稀奇。曾经的军事关口成为了旅游景点,曾经的传奇故事成为了旅途谈资,逐渐远去的历史,在淡化它曾经的伟岸改变,只是我们还依旧享受着这样改变的成果,却渐渐忘记了它的原由,而把它当作了正常。
京沈高速过锦州后,这条充满传奇故事又极具战略价值的地理大通道,也便接近了尾声。压制出狭窄走廊地貌的松岭山脉,在锦州这里已成迟暮。或许也是山势变缓破碎的缘故,两条孕育于松岭山脉深处的大河——小凌河、大凌河,也在这里先后夺门而出,流入愈渐广阔的辽河平原之中。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竟脱口而出李白的诗句: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山海笔记》全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