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刚开始体重掉得很快，和那些别的努力不同，肉眼可见数字的变化让她感受到了成就感。

  是她努力学习却进步不大的给不了的。

  她更加过分，开始不吃早饭。妈妈当然不允许，她就每天起来背课文，一直读到快上课，再拎着书包和妈妈准备的早餐跑出家门。至于那些可口的饭菜，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的食欲如狼似虎，吞噬着他们的神经，等到第三节课下课，她的那些面包蛋糕煎饼等等早就送光了。

  妈妈不知道，以为她吃干净了，但看她还是消瘦，只当她学习太努力，更加认真地准备早餐，参考了各种营养食谱，为他们创造丰富的菜肴。

  她的生日礼物要了一个体重秤。

  妈妈把它放在客厅，后来被她拿到了房间里。她一天不知道要称多少次，每吃一顿饭，甚至每喝一口水都要看看体重涨幅。

  她的做法终于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她开始和妈妈因为午饭吵架，因为多放一勺油和奶奶发脾气，因为爸爸买了零食而焦虑――她很想很想吃，但是她不能……

  “你不能再这样了，你还在生长发育期，很伤身体的。”在不知第几次的争吵后，妈妈无奈地摸着她的头，无奈地说。她仍不理睬，她觉得妈妈不理解自己，自己每天也饿得难受，她想变得更好更美，为什么妈妈要阻止自己？

  她仍然坚持着，我行我素。

  终于，几个月的亏空，让她尝到了苦头。

  冬天，她比以往更畏寒，加厚的校裤里又套入了三条打底裤，可她还是冷得发抖，身上一层又一层洋葱式的穿法，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臃肿缓慢得像一只蠢钝的熊。皮肤黏在骨头上，在伸手抬脚的时候，她总能联想到摆放在肉摊上带血的排骨。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上长出了细小的浅黄色绒毛，身上的皮肤干燥得脱了皮，白屑起在手臂、小腿上，像极了菜市场中案板上的碎死鱼鳞。脚脖子上的皮肤又黑又粗糙，全然没有少女肌肤的软润弹滑......本该属于她的光鲜，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灰飞烟灭。

一点都不美。

和自己想要的一点都不一样，终日面对的不是竹竿似的细直长腿，而是包的粗壮的枯瘦干柴。洗澡时骨架越发明显，像小时候去医院骨科看到的可怕骷髅架子，硌着皮的骨头显示着苍老无力。

四.

讲到这里，对面的少女泣不成声，她抽动的瘦弱肩膀让人能感受到她呼吸的困难，哭到吸了上气断了下气。

  “哭吧，我知道你的苦，我亲爱的孩子，”芮汤柔声说，“和别的疼痛不一样，你的伤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即使你这样瘦，体相障碍仍然困扰着你，你只想更瘦更瘦......永无止境地减下去，其实你已经很虚弱，你的身体一直在向你的大脑求救，可是疾病让你无法顺从自己的本能，孩子，你真的很不容易。”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矫揉造作，明明一念之间就能改变的这不良现状，可永远没有办法迈出那一步，我真的很差劲，老师您知道，当一个人被饥饿折磨的时候，是无法做任何事的，我无力于和同学们的交往、学业，甚至没有兴趣爱好，我忘了怎么爱他们，忘了生活，忘了本能......”女孩停止了哭泣，变得淡定。这就在短短一分钟内发生，转换之快令人诧异，可芮汤知道，这是在一次一次绝望的哭泣后慢慢磨练出的盔甲，掩饰一下自己的心，又能清醒地面对自己的疾病，但紧接着地是对自己内心的剖析。如果能将外部的伤和心灵的痛等同的话，那大概是一种不打麻药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医生开刀手术。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倘若你的腿受伤了，你能得到很多人的同情，包括你自己也会积极地去治疗，但是现在，你要经受着别人的误解和自我内心的斗争，我们称之为‘内耗’，以及整天不能散去的自责，对家人的、对他人的、对社会的。”

“您是我拜访过最懂我的医生......”女孩勉强扬起一个微笑，无力但明媚。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故事啊。”芮汤报以微笑，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可爱吗？”

照片上是一个四五岁女孩，正在吃着一个大馒头，白胖的馒头还冒着热气，生活的味道扑面而来，女孩的肚子上堆着白嘟嘟的嫩肉肉，无忧无虑地笑照亮了干涩的冬日。

“嗯，很可爱，让我看到明天的那种可爱。”女孩由衷地回答，这是相隔多久之后认认真真地看一个事物了？曾经的自己只会浪费一天又一天纠结在吃上。

“我的女儿，我很爱她，”芮汤直视着少女，“可是我曾经差一点儿失去她。当初为了所谓的‘目标’‘美’，我的停经了很久，子宫严重受损，倘若我当年越陷越深，我的孩子将没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我将永远失去这世上我所最深爱的宝贝。”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

“少女啊，只要是在青春，你们的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不用修饰的。你只要自信、大方、爱自己，就能成为最美的那一个，不要去羡慕别人，也别将自己囿于当下，你爱的、爱你的还在未来等你。那些所谓的‘瘦了世界才会对你温柔’的话，根本是无稽之谈，你见过谁的葬礼上，那冰冷的碑文拓的是‘骨瘦如柴的女孩’，你的价值不是体重秤上的数字，你的价值你自己说的算。减下来的时光固然苦，可为此将要面对的现实难道幸福吗？”

“谢谢您，老师，我想明白了。”女孩擦干了眼泪。

“药方在这，每天都要吃，食谱我也为你列好了。但你自己时刻要记住，此时的你，无人能医，能救你的唯有自己。”芮汤拍了拍少女的肩，少女起身，点头致谢，转身走出了这间咨询室。看着她的背影，芮汤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挣扎的自己，看到了青春给予每一个女孩的勇气。

蓝色既体现宁静，也代表忧郁，走出了这间诊疗室，但愿从此无愁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