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你看《齐物论》开头就来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出现三个概念人籁、地籁、天籁，这三个概念怎么解释呢？我们一般都喜欢谈第三个天籁，只要有人表演我们就在台下鼓掌，哇天籁呀！有人唱歌我们就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闻，太容易啊，这个词太便宜了，

真正叫天籁在庄子里面出现了，但是呢？你问念过庄子的人说你懂什么叫天籁吗？——十个有几个说不清楚，为什么？因为庄子后面也没有特别解释，他把人籁地籁说的很清楚，但是他对于天籁只有一句话，让你自己去思考，他根本没有给答案，所以呢这是第一段

那么老师的特色是什么？——忘了自己，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这个自我已经不见了，融入了道，道代表整体，

人的自我有个特色，他的自我有个内含的成分呢，他可以超越自我，比如说：我们常常说，我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诶，代表我这是超越自我了，我又没有受苦我怎么知道别人受苦呢？我们为什么有时候看电视看电影会感动的掉眼泪？你自己明明生活的很幸福嘛，看着别人天灾人祸你看着就掉眼泪，为什么？因为你的自我跟别人的自我也有相通的部分，这个相通的部分呢一般称为大的我

所以讲修行的时候呢，印度教里面有些观念不错，他说你每一次为自我多做一些事，为了自己做，就多增加了一些外在的装饰，跟别人隔得越远

相反的你越是不替自我着想，替别人着想，你就把外在的装饰一层层去掉，

所以为什么讲宗教里面的修行境界？一定要做到无私没有私心，叫做无缘大慈，因为我跟你不认识叫无缘嘛，那我对你好就是大慈，大慈大悲那是宗教很高的境界啊

所以看到，像这就说明什么？人的身跟心一定是有一个自我，那探到底应该是超越自我，别人也有身跟心哦，如果每个人都为自己着想的话这世界一定是很紧张的，一定造成各种纷扰，因为每个人都为自己啊，

相反的如果每个人都可以使身心方面的，功能啊降低一点，虽然不至于到心如死灰这种程度啦，那至少这个世界就变得比较，具有共同的命运共同体，这样的感受，所以呢这边就第一段，我们先简单念一下：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那这个原文里面有几个字啊稍微解释一下，

荅焉似丧其寓，这个寓就是公寓的寓，你住在哪里，这个寓就是身体嘛，忘记了我自己，就是身

那么后面提到，而问之也，而就是你，桌子里面讲到你的时候，你我他的你，用的最多字，

我们刚刚念到汝，汝就是你啊，但是而也是你，若也是你，有很多地方，讲到你的时候呢，用的字啊，至少有30种，我们要慢慢习惯，

比如说，而问之也，而就是你，这就在古文里面比较有特色的地方

那么你说什么叫籁呢？你看解释，籁就是箫，是竹子中空的乐器，引申为空虚之处发出的声响，

籁因为是竹子头嘛，所以就变成是像箫一样的乐器，中间空的，空气进去就发出声音来，

所以学生既然问了老师就要回答了。底下这段回答呀，实在是不容易念啊，我们就看看他的白话的意思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息名字叫风，

（哲学家有个特色，很喜欢下定义啊，你要是不简单说一下，说风吹过来，有些人是不是跟你说，你说风什么意思？他就把这个风当作大地吐出的气息，因为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很简单嘛，他也不知道这个风从哪里来，他不知道这个风来是因为，南美洲一只蝴蝶多拍了几个翅膀，他也不知道蝴蝶原理，蝴蝶效应他也不知道，他就说那是大地吐气了叫做风，）

这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物的窍孔都怒号起来（万物有各种孔嘛，譬如说有一次我在北京，一个朋友请我家吃个饭，那都是大楼林立啊，他住在第25层， 很高啊，看起来是风景不错，上去后才发现很累啊，为什么？——这么高的地方风吹过来，冬天到的时候那个声音好可怕，很尖锐的声音啊，鬼哭神嚎啊，我上他家去之后，一个小时都坐立不安，我就问他儿子说你习惯这种声音了吗？他说开始有点害怕后来习惯了，

那种地方你住起来一定是很累，为什么？——就在大楼之间的间隔很小，风吹过去声音就很锐利，那你说为什么会有风声呢？因为风吹到什么地方反弹过来，这就是一般所谓的大地，有很多地方，都有窍孔，风吹过去就会发出声音）

他说你难道没有听过狂风呼啸的声音吗？（这个我们在台湾啊听得最多。台风来的时候，你看看他的描写）

山林中高低错综的形式，百围大树上的大小窍穴，（百围就是100个人才能围起来的树，因为古代因为自然生态保存比较好，所以庄子笔下很多树啊都是，树荫下可以装上1千头牛的。我们一般的树荫啊，有个十头牛20头牛就不错了，他的树阴一下就是1千辆马车，一辆马车四匹马，都可以放在树荫下，这个树这么大！）

所以他说这么大的树上有大小窍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瓶罐，有的像瓦盆，有的像石臼，觉得像深池，有的像浅洼，（先描写这种窍穴长得像什么样子，）

接着发出声音时，有的像湍水冲击，有的像雨箭离弦，有的像呵斥，有的像吸气，有的像呐喊，有的像嚎哭，有的像呻吟，有的像唉叹，前面的风呜呜的唱着，后面的风呼呼的和着，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就唱歌跟他相和）

强风吹过之后所有的窍孔都寂静无声，你难道没有看见这时草木还在摇摇摆摆的模样吗？

（我们在台风之后就看到这种情况，台风走的时候忽然之间一片安静，你到外面看那些树啊还在余波荡漾，

庄子这几段话先描写这些窍穴像什么样子，有说风声像什么样子，这种笔法可以说把文字和想象结合到很高的程度了，不是我们所能够做到的，）

子游就说：这样说来地籁是众多窍孔所发出的声音，人类是从箫管所吹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学生替老师说明他讲的人籁、地籁！天籁，老师只讲地籁，为什么？——人籁不用解释嘛，你看到小朋友在旁边吹笛子，这是人籁，人籁好听吗？人籁都不太好听啊。

我本来具说有绝对音感，我女儿学钢琴之后就没有绝对音感了，因为听她弹一弹声音就会有一点偏差，她后来一拉小提琴我的音感就不见了，小孩子开始练琴的时候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啊因为她每天练琴一小时，他音还抓不准，练会了之后可以表演了之后，牺牲了多少邻居的听力啊？没有人知道

人所发出的声音有一个特色，什么特色？他有目的，他要告诉你内中的含义，这一来就有压力，

任何人听别人讲话都有压力，为什么？——怕听错，怕没听懂，怕误会呀

好，你说那我听别人唱歌演奏呢？——也有压力。我们听别人唱歌的时候没压力吗？对不对，谁唱什么，上来唱歌，哎呀！他一个音没唱准，我的偶像破灭了，

你喜欢听谁的歌吗？好，那你听一天你受得了吗？你最后说，饶了我吧！

人所发出的声音呐，他一定有一种含义，因为人是会思想的，他不可能莫名其妙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呐，

风吹过的声音没有含义，因为他讲风吹过大地发出的声音，叫做地籁，地籁比人籁好，

我小时候住在灯塔就在海边，听那个浪声呐，听习惯了，叫做地籁嘛，刚到海边去的人呐， 睡不着觉，那个浪涛声呢，吵得他睡不着，但是住了两三个礼拜之后，变成最好的助眠

有时候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潇声，在乡下地方住很愉快啊，半夜的时候听到狗叫的声音，你都不会觉得难过，为什么？——你知道狗可能发现黑影了，它叫几声，觉着很亲切。天亮的时候听到青蛙叫的声音，蛙鸣，这都是自然界的声音嘛，不给你压力哦，不会说听青蛙叫叫几声代表什么？他要告诉我什么？那就很紧张了，狗叫几声，代表狗看到几个人，那狗还给你打暗号还给你摩斯密码，不可能的嘛，所有动物发出的声音来自于自然界的，都属于地籁，地籁的特色是不给你任何含义，没有任何压力，你自己去想，你不用想也没关系，

但是人籁一定要你去想去了解，所以最容易打瞌睡是听人讲话，老师教书教一教，怎么全部睡着了？

很多人跟我说哎呀傅教授，买你的CT之后有个好处，睡不着觉的时候一听就睡着了，我以前都没有想到，我的课可以变成助眠的一个作用，不止一个人这样讲，代表应该有一定的效果，为什么？——人讲话给别人听就给别人压力，自然界没有什么压力，你听着很亲切，

但是住在都市里面，听到狗叫就不见得亲切了，那狗估计被人打，所以还是间接的人籁

好了这边把地籁讲完了，接着呢，他问天籁是什么？）

子綦说：（老师又说了）风吹万种窍孔，声音各自不同，但都是由窍孔自己去发生，（一样的风哦，一样的风吹过不同的窍孔，发出不同的声音，所以声音跟窍孔有关，不是跟风有关，因为风是一样的嘛，所以地籁是你各自发出来的，然后后面就问）：

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使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就结束了，他有没有回答什么叫天籁呢？这就要看你猜谜了，

什么叫天籁呢？各位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天籁可以让你听到了嘛，人所能听到的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叫做人籁，一种是大自然大地发出的声音叫做地籁，我们所见的万物就只有人类跟自然界，没有第三个东西，第三个东西有，我们看不到

所以天籁并不是另外一种声音，天籁要转变成一种听声音的方法，你如果这个方法掌握住了呢，任何人籁任何地籁，也都等于天籁，这是关键，

什么意思呢？——天籁就是顺其自然，

一种声音要出现一定需要条件的配合，譬如风吹过来，这边至少有一个孔，所以呢发出了一种声音，一般称作地籁，

一个人呢有话要说，或是有声音要表达，通过乐器发出的声音，叫人籁，都有一定的条件是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天籁就是了解这些条件之后呢？对这些声音完全顺其自然，——因为你条件不够成熟，声音不能发出来，并没有说谁去制作什么声音，

譬如我在马路边一辆摩托车骑过来，一阵刹车声音很刺耳——我学过庄子，我说这是天籁啊！别人说，你有没有搞错啊，这种刹车的声音，这么刺耳也叫天籁吗？——他如果没有这种声音就撞到人了嘛，其实他下车不是为了避免碰撞吗？那他这时候发出的声音是他各种条件配合，这么多人，这么车站的路上，就会有这种声音出来，

所以道家的思想，是让你，觉悟在一个整体里面，所有声音都是不得不发出。不得不，就是自然而然，那听到任何声音就不要有任何情绪反映，不要说我喜欢我讨厌，——这就是天籁，

所以听的时候呢？态度是一个关键，

我们再过几天会讲到《人间世》，人间世，里面有一段是天籁最好的注解

就是孔子的学生颜渊，在庄子笔下变得很热心哦，颜渊想去卫国做官，帮助魏国的国君照顾百姓，就跟孔子报告，说我要去魏国

孔子说你准备好了吗？颜渊就说我准备好了，我有三个方法！一个一个介绍，孔子说都不行

最后呢？颜渊说，老师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请你指导吧，孔子说：你要守斋，颜渊说：老师我家里很穷，三个月没有吃肉，没有喝酒了，你还叫我守斋，

孔子说：那我守斋呀是要祭祀守的斋呀，不吃肉不喝酒，

我叫你守的是心斋，心要守斋，学生说：心斋，什么意思啊？——心斋就是你要听声音吗？不要用耳朵听，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要用气去听，这是关键

什么叫气？用气去听就是让自己的耳朵放下，心放下，让心变成空虚状态，空虚状态怎么听呢？——就是你不要有成见说我要听到什么，也不要认定说我喜欢这个声音——这叫做空心状态，

所以什么叫天籁？天籁并不是你听到人的声音或是自然界的声音，——天籁是你了解了所有的声音都是自然而然一定的条件，条件成熟了自然发出来，所以你不要有主观上我要怎么样？我喜欢怎么样？不要这个念头，

用气去听，因为整个宇宙万物都是气的变化，用气去听，等于是说我也没有一个选择的空间，也不须选择，我跟万物是合而为一的，这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是天籁，这是庄子的意思！你只有这样解释才能通啊，不然你告诉我什么叫天籁？

一个人弹琴，明明是人籁嘛，你谈的再好，全世界第一还是人弹的声音嘛，

对不对？我们说以前三大男高音，我自己最喜欢听的安德烈波切利，都是人籁哦，算术一时冲动哇！这是天籁，你听听看，我也听过啊，我听了十遍之后，——饶了我吧！不要再了，都是人籁嘛，会累的，

天籁的话就是怎么样呢？我没有说我要听什么，听了之后也没有说我喜不喜欢，把自我的身跟心的作用都化解，用气去听，让万物应该有什么就回归它本来的样子，  我在听的时候就等于没有听，没有听就是听，听就是没听，——这有点像禅宗了，

你说你上课懂了吗？懂了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这就是庄子的意思在这里，

这段人籁就已经是一个挑战了，他回答有关三个籁，的一个解释，他根本不谈天籁，因为天籁没办法直接描写，

所以就用别的地方他讲到修行的之后，提得耳朵提到心，提到气三个层次

耳朵只能听到声音，心可以了解意思，比如我现在的讲话，假设你是外国人不懂中文，你听我讲话你也听到声音了，就跟我听到了外国人讲话，我一句话听不懂，我也听到声音了，但是因为你耳朵嘛，那你用心的话呢，就可以懂的意思，

那你不要用耳朵，不要用心，——用气，用气的话呢，根本就没有听的问题，也没有懂不懂的问题，因为懂不懂叫做理解，任何理解都需要先对立，主跟客的对立，

他说话我在听，我懂不懂，懂不懂我一定是对立之后才懂，我跟他是一个整体里面，就没有懂不懂的问题

所以最早的人呢，不同的地方怎么沟通呢？不是靠说话啊，靠说话沟通的话很危险的，

第一个学外文的人是谁呀？他为什么会学得会呢？最早人跟人不同的语言无法沟通，都是靠手式啊，这种手势呢，有一些很简单的，比如说微笑，你跟一个人讲话不通，你就微笑，他就知道你是善意的，

不会说，我们不一样，我们笑里藏刀，我们这个部落微笑代表要生气了，那你是不是很特别的？是不是？

所以很多以前的人说他们航海的时候呢？对面一条船过来，你怎么知道上面的人是朋友还是敌人呢？——就是挥挥手，挥挥手不是光挥手挥挥手有个特色，什么特色？——手上没有拿武器，

这是最原始的一种沟通嘛，你要是不这样的话你怎么办？不同语言的人这么多，所以这是最原始的，大家都用生命的姿态来进行沟通。

好那么这一段呢是这个开头而已，我们一起念他的原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cui，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xiao者，叱chi者，吸者，叫者，譹hso者，宎yao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怒者是使它们发声，前面我们看到怒着是怒而飞，讲大鹏鸟，那个怒代表振奋，振作，

看到没有？一个字怒，你看字面上以为是生气的，前面讲怒而飞，是振作起来往上飞，前面讲怒者是推动着发动着，所以这就是中文的奥妙，你不能问说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它放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