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少年
(一)孩子样儿
“爸，是不是有很多人特别羡慕你啊？”儿子一脸玩世不恭，却又颇认真地说道。
我不知道这小子的花花肠子又在盘算什么，想必是在给我挖坑，或者为其他什么不情之请做铺垫。我以提防的姿态和口气回应道:“什么意思？”
“你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你都不觉得啊？”话刚说完，他便疯了似的倒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他觉得又一次成功地标榜了自己，还捉弄了我，感觉开心到无以复加了。
看着这么一个无赖式的家伙，真是无可奈何。我照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说:“你咋不知道羞臊呢？有这么夸自己的吗？把你优秀的地方说出一二来……”
按照老家的说法，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狗都嫌恶的时候。言谈举止随性率直，想起一出是一出。别看他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看起来大模大样，其实就是个毛头小孩。说到优秀不优秀，那得看跟谁比。小学六年，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但也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升到初中，几乎每次比较重要的考试，班里成绩排名几乎都是第二。(全校同年级共十七个班的总排名就不知道了。)也真纳闷儿了，“千年的老二”算是有点奇葩吧？其他各方面也都可以，不算差的，但也不是拔尖儿的。
当然，我知道他的玩笑只是孩子式的自娱，插科打诨有之，乐观自信有之，玩闹而已。这是个性使然。他在家里向来放得开，没有什么会妨碍他正常表达；但在老师、同学、朋友们面前会怎么表现，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感觉他的孩子气浓厚，个人的做派和习惯还是那么幼稚。比如小时候爱吃棒棒糖，现在仍然痴心不改。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可在别人眼里，一个大个子嘴里嚼根棒棒糖，与小孩子相比，风趣就差了很多。手拈棒棒的动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在嘬手指，简直有点好笑。
说他长不大，他还不爱听，总拿身高说事。他当然比我高了。可是，就目前这个状态，个子再高也还是个孩子。
(二)篮球鞋
最近孩子爱说的一句话是:我真是太难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也许是抖音，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我说你哪里难？怎么个难法？他便说我不了解他。
前段时间就跟着魔了一样，心心念念想要一双✔篮球鞋。每天上网查资料，比学习认真多了。我下班回家后，他老在耳边念叨，说这款怎么样，什么价位，有什么优点和不足；那款又怎么样……我没说不给他买，但也稍有矜持。我是看他在这些事情上跟同学们攀比，有点儿邪魔歪道的意味，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他妈妈把他的状况跟办公室同事说了，大家一致深表同情，认为这个年龄的孩子普遍如此。一上初中，青春期跟着来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都在互相瞅睬，开始从别人眼里找自己，希望把最光辉靓丽的一面留给别人。可是，平时大家在学校都穿校服，除了高矮胖瘦这些不能轻易改变的硬指标外，只有脚上这双鞋算是一块“自留地”，可以由个人规划设计。所以，鞋子的成色和样式便成为彰显个性气质的铭牌。这个情况孩子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过。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们男男女女同学们，课间是不是都要把脚伸出来，搞个赛脚或赛鞋大会啊？他说，没有啊！大家走来走去的不就看着了吗？他所说的那些名牌鞋子，脚腰高企，样式花哨、虎气，明显比普通便鞋要大一圈；据说鞋底板硬，透气性差，穿在脚上并不觉得舒服。但价格却较高，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甚至有上万元的。
关于买多少价位的鞋，儿子颇费了一番心思。便宜的他看不上，太贵的又怕我不给他买。他想弄明白我的工资水平，也好量入敷出有的放矢。可是，关于收入的问题，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前几天他突然问我月薪能到三万吗？这个大数明显吓我一跳，不自觉的表情便是答案，我如实回答挣不到。——那一万呢？我要再说挣不到，连孩子都要瞧不起我了，便说当然能了。心里很沉重，但回答得轻描淡写。——那一万五呢？不能再高了，绝对不能再给他错误信号了。便说差不多，也就这样吧。儿子认准我的收入也就这个水平，没有褒贬，让我有些意外。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在这么算计:一万五除以三十等于五百，一天五百块。他明显是在琢磨该买什么价位的鞋，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个难题，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表达:“爸，你打算给我做几天短工啊？”嗬！自从有了他，我不就是他的长工吗？现在怎么成了短工？是给他的鞋打短工吧？我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又不能这么说。于是，学着他的口吻说:“我真是太难了！我要是个鞋匠就好了，给你量脚定做一双限量版的高级货。我们小时候，穿的都是你奶奶亲手做的千层底儿布鞋，用碎布拼鞋样儿，麻绳缝纳，辛苦用功，最快三天才能做好……”我在给他讲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决没有忆苦思甜的意思，却不料带出了“三天”这么一个与他此番所求形式吻合的数量词，他便认定这是我可以接受的数目。其实，对我来讲，只要不是经常项目，孩子偶尔调剂生活感受，再贵一点也能支付得起。但他好像受到熏染，我的妈妈肯为我三天做一双鞋，“三天”便也成为他肯从我这里接受的上限。便说有一款正好一千五百块左右，他很喜欢。我心里忽然有种酸涩的感觉，好像我的薪资确实太少了点儿；亦或是我的妈妈白天黑夜赶工，为我做一双新鞋真是太辛苦了。
鞋子的价格就这样定了下来。
商家卖的是品牌，客人穿的是逼格，两厢情愿，买卖成交。买鞋那天，儿子情绪高涨，看到商店墙上摆放的各款名品，简直如数家珍，每一款都能说出点渊源来。看来，认真研究过就是不一样。说到得意处 ，他还要来那么一句——“我真是太难了！”他讲的各方面确实都挺好，就是这一句口头禅不怎么样！
开学第一天，孩子就穿着新鞋上学去了。回家问他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捂脚捂得厉害。仍然尾大不掉地后缀那么一句——“我真是太难了”。我说，这回应该是“太难受了”吧？他咧嘴笑了笑，还是喜欢地看了看他的新鞋。
(三)篮球课
虽然新买的是篮球鞋，却跟他是否热爱篮球无关；相反，他对篮球抱有深深的成见。
在孩子学习规划的事情上，我通常会征求他的意见，毕竟是他自己的事。特别在报课外班时，他同意我才会报名；他不同意，但我认为应该报的，我会缓一缓，做通他的工作后再报。篮球课外班就属于后者，是我磨了好久，他才勉强同意。每周一次课，每次课两小时。这个“勉强”，留下的味道很坏。后来他有点反悔，不愿意去上课，说他当初并不同意，是我自作主张了。我有口难辩，况且知道辩也无益，他说什么就什么吧！我猜他之所以反悔，有兴趣方面的原因；有天气渐热体感变差的原因；有自身懒惰的原因；可能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这课不是他主动要求的，而是由我被动安排的。这么说来，是恋爱自由的追求者被包办了一场婚姻？我真是出钱出力不讨好，何苦呢？
少年成长的这个阶段，心理上有很多微妙的地方，表现为敏感、自负、自我意识强、强烈的存在感、成就感、喜欢标新立异。这是正常的心理现象吧！在对待篮球课的问题上，他的抵触情绪，在他而言是种不自觉的发泄，一吐为快了；在我而言就是一块吞进肚子里的石头，吐不出来，消化不了，又坠涨得难受。可是，消化不了也得揣着。
训练场地离家不远，但为了照顾他的感受和情绪，我经常开车接送他。每次上课前，都要做一番思想工作，能够顺利上课就是胜利；课后少不了要表扬赞美，说他球感球技进步很大，说他出一身汗一定内外通透非常舒服，说他个子好像又长高了，还给他买爱喝的酸梅汤……鼓励的话说得有点像拍马屁，正常的营养补充也搞得像是请客贿赂。当然，他也有情绪极端的时候，不去就不去吧，跟教练说一声，算是给他放个假，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近总体情况不错，虽然有时候念叨着不想去，但每次也都去了。课后浑身上下汗湿，长头发锈在鬓角，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流。下课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汽车副驾驶的位置，边讲训练场上的情节或故事，边手舞足蹈，向我展示他那勇武雄才的一幕幕。看来这次开心了，不知道下次怎么样。
(四)新校区
开学上初二，根据学校的安排，孩子所在年级整体搬到清华园校区上课了。新校区与清华大学一墙之隔，让人产生很多联想。一天，我以自己的方式给他进行开学“动员”，无非是讲形势，提要求，连鞭策带鼓劲讲了一大堆过去讲过无数遍的话，最后说:“现在换了校址，别看隔壁就是清华大学。可就是这堵墙，能够成功翻越的人却寥寥无几……”我以为我的激将法会触发他的一点“牛性”，让他树立一个远大的志向和目标。没想到被他当成了某种挑衅或嘲弄，立即遭到了回击:“你和经理办公室也就隔堵墙，你什么时候搬过去呢？”我立刻感觉跟吃了臭虫似的，恶心到无以复加。看来这家伙不在状态，不是敲打的时候。我马上退缩防守，眼睛看着自己的心说:“我也一直在努力啊！虽然我们经理比我年轻，身体比我强壮，但我有耐心和决心把他熬垮……”孩子朝我翻了翻眼，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大概在想，清华大学不就在那儿吗？那里的学生看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有时候，少年的无知和轻狂是一个意思，少年的叛逆和不识好歹也是同义语。这个时期的孩子，真到不可理喻的时候，说出的话没轻没重，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父母的忍耐与包涵，大概只能教会他们面对同样困境时学会委曲求全；至于咄咄逼人的锋芒，则需经历人际交往的反复碰撞后才能逐步收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这样作解吗？
(五)自己上学
新学期开学，我不再担负每天早晨送他上学的任务了。已经十三岁的男孩，该承担的事情，由他自己承担好了。在父母的庇荫下，孩子永远都长不大。他对这个决定并不抵触，是我感觉欣慰的地方。
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为错峰使用互不干扰，每天早上我不必早起。我在睡梦恍惚中，听到他起床后走出卧室的脚步声，经过厨房时与他妈妈打招呼的声音，上卫生间净手洗漱的声音，吃饭的声音，偶尔与他妈妈低声交谈的声音，临出门前穿衣提鞋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是关门走人的“咣当”声。一气呵成！坐公交车到学校后，有时会收到他的一条微信。这十多年来，随着孩子的成长进步，我在不断甩手，这种感觉真好。他自己会走路了，我便不再抱他；他自己会拿筷子了，我便不再喂他；他自己稍有忍耐的定力了，我便不再亲自为他理发；他自己会洗澡了，我便不再帮忙；如今识得路径，能够自己上学放学，不必我再为此操心了，便是人生放飞的开始。现在还只是滑翔，等到有一天真正远走高飞，再也追不上他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回想起今天的鹰隼试翼，是否还会同意感受到的确实应该是喜乐滋味？也许会说是，但一定含着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