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妹子?”她俯下身往洞中瞧去。人呢?不是说了会呆在此处等我归来么?可她却不见了踪影,只剩地上放着那个盛满草药的篮筐。
她心下忧虑:此处定然安全,那姑娘应当不会遇难吧?她是何人?知晓如何下山么?罢了,她不敢再想旁的,心里念着北山的腥风血雨,提了篮筐继续向南跑去。
此时正是晚秋,峰峦叠嶂,林寒涧肃。时不时两声猿鸟嘶鸣,好不让人戚戚然。她终于望见山顶上高耸的石门,上面三个红字遒劲有力写道:念憬门。
那念憬门后是个大院,院中木架整齐排列,每台木架上放满了荸荠,里面均晒着草药。大院四周围着许多木屋,此时却无人进出。再往里走,正中央是一间大木屋,是为正堂。左右两边是两间小屋,是为偏房。此时众弟子均在正堂前排成方阵,面色凝重。见了她纷纷点头致意,也不言语。
领头站着一位白衣青年,一张脸倒像是有二十多岁年纪,可身材瘦小,奇丑无比——此人眼距略宽,内眦赘皮,眼角下斜,颈短鼻宽。
与诸弟子不同,他竟无半分伤痛之色,却是面色铁青,两手紧紧握拳垂下。
“终究要是传她的……大弟子,当真是个笑话……”他喃喃道。
“大师兄!”
白衣青年回头一看,方才收敛了难看的神情,哑声道:“哟,小桥,你还知道回来呀。”
“大师兄,不好了,西面吐蕃来犯,如今已然攻上邛崃之北……”她气喘吁吁、自顾自道:“现下北面死伤惨重,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兄,我等应当带领众弟子前去相救啊!”
那大师兄大惊失色,忙问道:“怎么?我大蜀派兵至此了么?死伤惨重么?”
她点头:“那一小众雉羽军抵挡不住,他们的援兵也不知何时才至。”话音未落,大师兄打断道:“我知晓了,这便带众弟子前去相助!”
她倒是未有想过大师兄听得此言竟会如此急切,还没多想,却见身后众弟子皆垂首不语,面色凝重。她暗知不妙,正要径直走进屋去,屋门便轻轻推开,一位青衣女孩缓缓走出。这女孩八九岁模样,白白净净的小脸生得可爱,此时两只圆眸盈满泪珠。她瞥见小桥,忙跑至她身边道:“师姊?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屋去见见师父罢!咦?那许多师兄师姊,带着那许多草药糖浆,往门外跑去作甚?大师兄呢?”
她心中烦乱,只是随意安抚道:“霜儿,你在此处待着,莫要乱跑。”说罢便迈步向屋内走去。
屋内床榻上躺着一位老者,正自抚摸长须。见了小桥喜道:“小桥!快过来,为师真怕临终前也瞧不见你一眼了!”
刹那间北边的兵荒马乱全然抛诸脑后,她跑到榻前,急道:“师父,您现下感觉如何?快别说这难听的话!”
“苟延残喘比不过从容仙逝呐!”无名老儿感叹道。“现下还能同小桥安安静静叙话,我当真是心满意足啊。”
“我是在十九年前,那个寒冬,抱你回来的。那时你才这么点呢,”他含笑比划道,“你自幼生得俊,也不知哪个狠心肠的爹妈丢弃了你。”
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师父,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若不是我爹妈丢弃了我,又怎能遇上您?又怎会学得这一身医术呢?”
无名点头道:“可不是么,谁道你天资聪慧,一点即通,我也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啦!”顿了顿又道:“你自幼总问,为何我派药庄唤作念憬门?从前师父只说,唤作念憬门好听;如今师父告诉你,念是谓怀念;憬是谓远方。有些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师父怀念了一辈子,终究是盼不回来了。师父后悔莫及,这才将我派药庄唤作念憬门,是盼着入门的每一位弟子,莫要念憬,莫要念憬!师父希望,小桥这辈子,不要后悔,不必怀念……”
无名老儿一阵干咳,又道:“师父今日交付与你一件事,这是你无论如何不能推辞的。”说罢从怀中摸出如意吊坠递过:“拿着,你便是,念憬门、掌门人!”
“师父,”小桥急道,“不可呀,掌门之位理应传与大师兄的!”
无名淡淡笑了笑:“小桥这是什么意思?为师知晓你这丫头温顺内敛,却也窥得见你心中那份壮志豪情。小桥是想要做掌门的,不是么?”
她无言。师父总是最了解她的。
“为师知晓小桥向来对自己要求高的很,若是你心里觉着名高难副,过意不去,那便把为师未来得及去寻的药引寻到,灭了肆虐凡间的天花之疾,便是尽了新掌门的本分。”
“是,弟子定当全力以赴!”师父凭着祖师爷的那套八卦医经,配齐了乾坤药方,却还未寻得木性血作药引。只有研制出药引,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上第三代掌门之位。
她听得师父进气少出气多,心里乱得很,只是自顾自地掉泪。
无名微笑道:“莫要再哭,小桥啊,你总爱哭,为师同你讲了多少遍,这做人呐,心头不能太软,你这性子得改改,莫要耽误了你那一番壮志豪情。”说罢长嘘一口气,将如意塞入小桥掌中,轻轻合上双眼。
她虽素来接受师父生死齐一之说,但此时终究万分不舍,一边搂着那两件物事,一边攥紧了师父干瘦的右手,独自嚎啕大哭。
“师姊,山下许多官兵上了山,是怎么回事!”青衣女孩在门外惊叫道。
援兵已至,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欣喜不起来了。
“霜儿,”她推开门道,“师父走了。”
小女孩瞪大眼睛:“走了么?走了,便是再也见不着了?”
阮桥知她自幼娇生惯养,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哪能知晓什么生老病死。可她隐约明白再也见不着师父,又不知晓她爹爹会不会把她领回家去,有些害怕罢了。
“师姊,再也见不着了么?”低头只见小师妹深处小手轻轻拉住阮桥的衣摆。
“嗯。”阮桥点头。
小师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没有师父陪我吃柿饼了……”
阮桥附身抱住她:“霜儿莫要难过,往后师兄师姊都能陪你吃。”她心中悲痛,实在不知晓如何安抚这个小哭包,只得随意敷衍道。
西面来的贼寇只是压得心头沉闷,师父仙逝却能压碎整座秋山的落叶。
青衣女孩忽然瞧见师姊手中攥着那如意吊坠,低声唤道:“掌门师姊。”
霜儿真懂事。她清醒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师姊做了掌门,还会是疼霜儿的师姊。”说到此处,又想到师父的后事,便起身吩咐留下来的几位弟子道:“师父生前便挑明了要薄葬,想如庄子那般,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斋送。想来今日送师父入土,便是遂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青衣女孩不知晓师姐说的是何意,只是觉得听上去甚是有理。
雉羽军侥幸护住了邛崃山。
山中多了许多刺鼻之气、伤残之躯。那大师兄名唤李青云,带领众弟子赶到时,已然不见一个站立的雉羽军。若不是这一众人最后关头一齐诈死,等来援军,那么这些倒下的或许便都是尸身了。
只见地上一人被削去一足,膝盖处血流不止;旁边一人身中五箭,正自抽搐。李青云却仿若不见,双目只是在地上搜寻那位穿着与众士卒不同的将军。瞧见了,倒在墙边,胸口一片血肉模糊——本以为众将护主,将军伤应当最轻,却不承想将军竟是重创之首。血腥味扑鼻而来,众人只觉眼耳鼻舌身意均被鲜血浸染而麻木。
李青云急忙跑过去,探他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招了招手把众弟子唤来,低声吩咐道:“濒死者不救,只救伤员,将军交于我便是!”
众人分头忙活,过不多时便把伤员包扎完毕。翟陌缓缓睁眼,沙哑之音言道:“这位亦是、念憬门的兄弟么?是阮姑娘请您来的么?”
李青云见将军好转,笑逐颜开:“在下姓李名青云,无名老儿大弟子便是。是了,雉羽军着实精良,这一小众良将便将我大蜀挽救于水火之中,圣上若是知晓,定会欣慰至极。”说到此处,却见翟陌的目光移至别处,正自望着遍地的伤躯,便转了话头,续道:“是了,敝门金创药不够使,便带了着许多能止血的糖浆。正所谓医者仁心,我等听闻这可怖的消息,着实惊慌,准备不周,还望将军见谅。”
翟陌强忍疼痛,缓缓摇头道:“此番得贵门相助,我等已是万分感激。可惜啊,折了我这许多精兵。”李青云见他望着遍地的尸身,隐隐有些心虚,颤声道:“这、这些无辜死伤,确是时间紧迫,我等救治不及时,在下心头着实歉疚。”
忽然,一声“大师兄”打断了李青云的言语。回头只见一大一小两个素衣姑娘向此处奔来。翟陌远远望见阮桥面容悲戚,便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阮桥立定,吩咐身后跟来的弟子将带来的吃食分发给众伤员。随即环顾四周后,又跪下查探各尸身的伤口。一一查认后,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李青云跟前道:“大师兄,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