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初，有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雕饰甚巧妙，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引手请之。儿惊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素自有名，何呼木偶？”于是转盻驰走，无异于人。

惠问曰：“汝何时物，颇能作怪？”轻素与轻红曰：“是宣城太守谢家俑偶。当时天下工巧，皆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隐侯哀宣城无常，葬日故有此赠。时素圹中，方持汤与乐夫人濯足，闻外有持兵称敕声。夫人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持舒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不恶，可与小儿为戏具。’遂持出。时天平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将至此。”惠又问曰：“曾闻谢宣城婚王敬则女，尔何遽云乐夫人？”轻素曰：“王氏乃生前之妻，乐氏乃冥婚耳！王氏本屠酤种，性粗率多力，至冥中，犹与宣城不睦，伺宣城严颜，则磔石拄关，以为威胁。宣城自密启于天帝，许逐之。二女一男，悉随母归矣。遂再娶乐彦辅第八女，美姿质，善书，好弹琴，尤与殷东阳仲文、谢荆州晦夫人相得，日恣追寻。宣城常云：‘我才方古词人，唯不及东阿耳。其余文士，皆吾杌中之肉，可以宰割矣！’见为南曹典铨郎，与潘黄门同列，乘肥衣轻，贵于生前百倍。然十月一朝晋、宋、齐、梁，可以为劳，近闻亦已停矣。”

惠又问曰：“汝二人灵异若此，吾欲捨汝如何？”即皆言曰：“以轻素等变化，虽无不可；君意如不放，终不能逃。庐山山神，欲取轻素为舞姬久矣，今此奉辞，便当受彼荣富。然君能终恩，请命画工，便赐粉黛。”惠即令工人为图之，使摛锦绣。轻素笑曰：“此度非论舞伎，亦当彼夫人。无以奉酬，请以微言留别：百代之中，但以他人会者，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鸡角入骨，紫鹤吃黄鼠，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

后有人祷庐山神，女巫言神君新纳二妾，要翠钗花簪，汝宜求之，当降大福。祷者求而焚之，遂如愿焉。惠亦不能知其微言。访之时贤，皆不悟。中书令岑文本识其三句，亦不为人说。

武德初年（唐高祖李渊年号，618-626），有个叫曹惠的江州参军，他的官舍里有个佛堂，供有两个尺来长的木偶，雕刻装饰都极为精巧，只是木偶身上的颜料已经斑驳脱落了。曹惠将两个木偶带回家给小儿玩。后来有次小儿正在吃饼时，木偶伸出手来要饼。儿子吃惊地告诉了曹惠。曹惠笑着说：“把木偶拿过来。”木偶马上回答说：“轻素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叫木偶？”然后木偶转着眼珠走动起来，跟人一样。

曹惠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居然能变出怪异了？”轻素和轻红（这里突然冒出个轻红颇为突兀）说：“我们是宣城太守谢朓的陪葬俑。当时天下的能工巧匠，技艺都不如沈约家的老奴孝忠。轻素、轻红就是孝忠制作的。沈约哀痛于谢朓死于非命，在他下葬时就把我们送给他陪葬。有一天，轻素在坟中，正端着热水伺候乐夫人洗脚，听到外面有人拿着兵器大声呼喝，夫人很害怕，光着脚就变成了白蝼蛄。

（谢朓是南朝齐著名诗人，任宣城太守，故称谢宣城，被陷害死于狱。沈约是南朝梁著名文学家，谥号隐，故称沈隐侯。沈约谢朓交情甚深，沈约对谢朓也极为推崇。）

一会儿，两个盗墓贼拿着火把进来，把所有财物都掠走了。谢朓戴着绿珠做的项链，也被贼人敲掉他下巴，将项链盗走了。二贼看见了我们，说：‘这两个陪葬品不错，可拿给小孩当玩具。’就将我们拿了出来。时在天平二年（东魏孝静帝年号，534-537）。从那以后，辗转流落了数家。陈末时，麦铁杖（隋名将，后殁于征辽东之役）的侄子把我们带到此处。”

曹惠又问：“我曾听说谢宣城娶的是王敬则的女儿，你怎么说是乐夫人（王敬则在齐明帝时谋反被谢朓告发，由此夫妻反目）？”轻素说：“王氏是生前的妻子，乐氏是冥婚。王氏本出身屠夫酒家，性情粗鲁又有蛮力，到了阴间，仍与谢朓不睦，一旦谢宣城板起脸，就碎石堵门，用来威胁宣城。宣城就偷偷上告到天帝，天帝同意他驱逐了王氏，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跟了王氏。然后再娶了乐彦辅的第八个女儿（乐广字彦辅，是西晋人，远早于谢朓）。乐氏资质秀美，善长书法，喜欢弹琴，尤其与殷仲文的夫人、谢晦的夫人交好，每天追欢寻乐（殷仲文是东晋人，曾任东阳太守。谢晦是南朝宋人，曾任荆州刺史）。

谢宣城经常说：‘我的才华，比起以往的文人，只是不如曹植罢了（曹植曾被徒封于东阿）。其余的文士，都是我菜板上的肉而已，可以任我宰割。’现在任南曹的典铨郎（唐代吏部负责选拔官员的员外郎），与潘岳同级（潘岳是西晋人，曾任黄门侍郎），轻裘肥马，比生前显贵了百倍。只是每十个月就要去朝拜一次晋、齐、宋、梁的皇帝，也算是小小的辛劳吧，最近听说朝拜也停了。”

曹惠又问：“你二人如此灵异，我想放了你们，怎么样？”两人就回答说：“凭我等的灵通变化，虽然没什么不行，但如果你不愿放，我们也终究无法逃脱。庐山的山神，很久前就想把轻素带回去做舞姬，现在辞别你，就会去那边享受荣华富贵。但如果你能好事做到底，就请找个画工，给我们重新粉饰涂绘一下。”

曹惠就找了画工给它们重新绘制一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轻素笑着说：“这一次去不要说做山神的舞姬，完全当得起做他的夫人。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就给你说段隐语为别吧：以后百代之内，只要有能领会这段话的人，都能成为忠臣，享高官显爵！‘鸡角入骨，紫鹤吃黄鼠，申不害，五通泉室，为六代吉昌。’（这几句作者牛僧孺故弄玄虚，旁人自无法索解。）”

后来有人去向庐山神祝祷，女巫说山神新纳了两个小妾，要翠钗花簪首饰，你应去给他找来，山神会给你降大福。祝祷的人就去找了这些饰品，烧给山神，果然遂了愿。

曹惠也不能理解轻素说的隐语，拿去问当时的贤达，都不明其意。有人说：中书令岑文本能解出其中三句，但他不给别人说。（岑文本贞观时曾任中书令）

《曹惠》亦出自《玄怪录》，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七十一，“凶器”类。故事本身虽有些奇幻，但也不算太出奇。牛僧孺此文，更多地是借两木偶之口，卖弄其史学知识，侧面反映两晋以来的文人遭际及王朝兴衰，文笔亦很工巧，文采也不错，最后几句隐语，更是尽显牛僧孺故设奇幻的作文风格，全文颇堪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