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烦透了这件事,总觉得哪里肯定出了问题。
三天前,我和同伴到图书馆去。我就喜欢在假期去图书馆,这段日子整个校园空无一人,图书馆也显得比较空旷一些。然后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并不是指我们能够放肆地做那些违反禁忌的事情,其实也就是发愣和消磨时光而已。你要知道,在平时如果你在图书馆这样干,就不太妥当,你会觉得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时不时抬起头来盯你一眼,谴责你在这种圣洁的地方,占着一个位子,却不读书学习,你甚至仿佛能听到那个人,在喝完一口咖啡,嘴巴还藏在杯子后面时,发出一声冷笑或者叹息。又或者,你要忍受路过的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像硬毛刷子一样蹭你的皮,那会儿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竟敢在这里消闲,活该将来没有出息,甚至有天被车撞死,也是死有余辜,如果你不幸就在最近被撞死了,校园说不定还有你的追悼会,我是说,尽管不认识你,有些人也会来看看,于是认出你那搁在稳重地相框里的黑白照,展示着虚伪的生前的笑容,他准能想起你就是当时在图书馆里游憩的人,自然地在哀悼的同时把你当作一个负面典型勉励自己认真上进,那时你躲也躲不掉,反驳也反驳不了,只好默默接受。博尔赫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一点儿也不错,魔鬼就不该瞎跑到这里面来。
我都对图书馆绕着走,偶尔需要借本书,也是早早就在网络上查阅好它的位置,进来拿上书办完手续就灰溜溜地走掉,其实我也并不是丧气,就是觉得很不自在。但是假期就不一样,这里的人就显得很和善,我也不会拿看犯罪分子的眼光去打量那些在这里打电子游戏的人,再说了,我有时候也要打电子游戏的。
我选的位置非常好,就在窗边,鉴于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我就把我的参考书籍都留在这里。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写写论文,一般很快就会心情不好。写论文是一件不讨好的事,常常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弱智在知识的海洋里漂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上岸,或者哪个陆地才是真的你该去的,没有食人族或者杀人越货的强盗。但是坐在窗边就比较惬意,你心情不太舒畅,往窗外看看,如果阳光明媚,那正适合睡个小觉休息一会儿;萧索的时候就更好啦,你觉得这天气和你很契合,反倒不把心里的烦躁那么当回事儿了。常常感到累了,我还能下去抽根烟,在图书馆外面抽烟,别人也管不了你是不?虽然他们会坚持认为你是个不懂事儿的人,不顾自己的健康,但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儿,毕竟那是我自己的健康么,我在心里写一个“证明完毕”,然后理直气壮地抽烟,任凭他们气急败坏地看我。
我好像是唠叨了些,其实我是要说我烦透了的那件事儿。不过我也有我的理由,因为这件事儿发生在好几天前,也就是说,只能通过回忆来再现,这么说你可能就明白了,回忆嘛,总是如此,当你记得不是很清楚的时候,你不能直接击中那一个点,而是看见那一个点泛出的光圈,当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如果你努力回忆,想起的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说你脑子有问题,至少肯定有点问题,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刚刚讲的都是与我的烦闷相关的东西,所以我的神智应该还算正常。
在假期来图书馆的人都会预先给自己选好一个位置,然后每天像上班打卡一样的到这个地方来,看到自己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布置着,就会有一种满足的快感。坐在我周围的都是这样的人,不过我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毕竟我在思考的时候都是很认真的,除非他们之中有长得比较漂亮的人,这个时候我就有很大几率会分心去看她,然后就能记住她的样子。最终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说明我身处的环境确实是缺乏美神的介入的。
这里我要补充一点,其实是为我刚刚说的话辩解一番,不然我后面的叙述就会自相矛盾。在无意中我会记得那些特别奇怪的人,他们长得并不漂亮,但是,比方说,会在读书的时候咯咯笑,或者在翻小册子期间出人不意地发出念咒语般的呢喃,打嗝也会打得像西塞罗的演说一般富有煽动性,我相信你听了我的描述一定也会觉得这种人绝对会引起你的注意,跟我背靠背坐着的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衫,顶着和一头杂乱的头发,你不时能发现上面哪里有点稀疏。这两个素材是我记忆对里他不变的印象,其他东西似乎都在变动之中,我不是说他的脸也会发生变化,而是我的记忆已经把他的脸弄得一天比一天模糊,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他的眼睛鼻子什么的,似乎有一副眼镜,但是样式我也记不太清了。他每天就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衫来,因为我来得都比他早,所以印象里都是他走过来的样子;而我走得也总是比他早,所以他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来了就扎根在这里的人,然后第二天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好像电影《土拨鼠之日》一样。
因为他上述奇怪的举动,我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所以当我讲这件事儿的时候还能回忆起关于他的一点东西,这并不是很特别奇怪,如果我说我现在讲的这件事儿发生在我和我对面的小姑娘之间(我甚至不知道我对面是否真有一个小姑娘),然后我游刃有余地描述出她的样貌衣着的细节,那肯定不真实。我也压根儿不会记住她那些小的动作习惯(当作一个动机,我忘了是在讨论戏剧还是在讨论音乐的文章里看见过这个术语),然后再堂而皇之地描述出来。我其实就想表达一件事儿,我对这个大叔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我瞎编乱造,因为我确实早就注意到了他以及他的一些特殊的行为。
当然,这个世界非常奇妙,不相识的人之间会发生好一些故事,有时候你能记得是什么样的人和你有过交集,大多数情况你都不能抓住什么确切的东西,只能把你所依稀记得的情节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讲出来,这样已经做得很不错,有些人不甘心,凭借想象力的补充,把整个事情变得很丰满,名字、环境、心理活动都能绘声绘色,那会更好还是更糟,我也说不好。我和这个土黄色夹克的疏毛之间发生一些事,我碰巧还早就对这个人留有印象,这可能是冥冥中的天意。我反着来说也许更好理解,你一直在注意一个陌生人,而后你们却通过某种不是因你主动追求的方式联系起来,这难道不是很奇异的一件事儿么?你如果说“注意”就已经是联系的开始,哈哈,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啦,我想我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的纠缠。
下面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儿了,我希望能把它讲好,我可不是白白地费我的口舌来说这事儿,我其实有一点小小心愿,也就是把它讲好,也就是我能在讲的时候真正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讲的过程非常重要,它的展开方式说不定有益于让我认识到事情的真相。
三天前的午饭时间,我并没有离开我的座位,主要是因为懒,虽然我跟同伴交代的理由是我在论文方面取得了进展,目前正文思泉涌,所以只好寸步不离。借口的好处就是能让你在你的位子上发呆,与此同时同伴踏上了觅食的道路,并允诺会为你带回你的那一份。
我无所事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离去,连坐我后面的土黄色大叔也不见了,遗憾我没有看见他离开的样子。我带上耳机开始听起音乐来,直到大叔回来。
这样讲带着诡异的调调,说得就像是我等他回来似的,但是事情发生完以后你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决定论的色彩。
他回到了他的座位,我们之间保持着已经长达五天的沉默,当然,至今也还保持着,并会永远保持下去。
很快地,我仿佛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像是屎。屎有很多种表达方式,粪、大便、排泄物及从人体里出来的常是固态的带着臭味的东西等等等等,但我觉得屎这个字比较冲击,比较直观,比较有原始的力,带着一种拖着的迟滞感,总之就是让你从听觉上就感到不舒服,我之所以说“像”,显而易见,是因为我没有看到真的屎,我只是闻到了这股屎也会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当时有点恍惚,睡眠不足大概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恍惚的精神状态马上让我又警觉起来:我是不是真的闻到了什么。那股味道很快就消失了,空气进入空气中的感觉,我就没有太在意。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股气味很快又浪荡起来,在第二次收到打击以后,我很确信我闻到了一股像是屎的味道,虽然它也像前一次一样很快地随风而去。可是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人了,我仿佛手握真理整装待发,我从经验出发,无需演绎就能准确抓住这一信息。
怀疑是无情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我这么有理性的人。我很快就又开始琢磨是否确有其事,是否我身后真的坐着这样一位我讲述着的大叔,他的回归与奇特气味的弥漫又是否有因果性支撑?
此后我又被袭击了三次或是七次,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不确定性,于是我决定下楼,离开图书馆,抽根烟。
我前面好像说到过,我们保持了好几天的沉默,并将会继续保持下去。我现在回想,有了新的、复杂的感受,那似有似无的气味简直是一个交流信号,就好像两个人在开口谈话以前身体总会传达出的某种“我们来聊天吧”那样的征兆,这种不同寻常的体验逼迫我去与土黄色大衣下面的那颗心灵作交流。我当然不能这样做,作为一个正常人,我不会去问别人“你身上是否有一股像屎一样的味道”,这样显得很没有礼貌,虽然别人可能不会在意,但是这违反了我的交流原则。
当我看着烟在空中消散的时候,有种苦涩的心情洋溢起来,是的,我就是现在也还能重新体验这种感情。
这简直是种折磨,直到我的同伴回来,我们在图书馆外碰头。我确实在等他回来,我在构思一个计划。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件怪事告诉他,看着他以不安的表情转过身去,又是踌躇的身影消失在图书馆里,他此时身负命运的重担,去验证我的话是否属实。我一边吃着他带回来的午饭一边与他保持通讯,希望他能给我反馈一些我想了解的信息。
“我们搬到楼上去坐吧。”他在手机短讯里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我回复得很快。
“我怕我呕出来。”
我看到这一条简直欣喜若狂,好像狱中的苏格拉底被曾带有恶意地人群释放出来。“你也闻到了?”
“没有,但是我怕。”
你可以想见我当时看到这条信息是什么心情:幻灭,是一个自足的虚无主义者突然发现了一件自己珍视的东西时的体验,看见世界崩塌在自己的面前,察觉自己成为了玩笑的对象的那种心情。我十分讨厌同伴疑神疑鬼的心态,尤其是面对一个孜孜不倦寻求真相的人时他仍如此表现。
他很快又发信息来——“我们搬走吧,我闻到了。”
我像风一样回到了事发地点。
我们在搬运书籍的时候有短暂的交流,他并不肯定那是一股像屎一样的味道,他的描述非常玄奥,是“让人窒息”的气味。我再三问了他,他也不能肯定那确实是厕所里会闻到的味道之一。此后,他就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这三天他都没有对此再作评论,我从此觉得他大概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当时很失望,但我并没有死心。三天前,晚上,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段,大约是在将近十点,也就是图书馆将近关闭的时候,我准备回到我原来的座位那一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觉得这样的行动已经失去了意义,有点像刻舟求剑,但我当时的预感是,或许我能够正好撞见那个男人离开,那么我只要到那个扑朔迷离的座位附近感受一下,就能知道我是否出了错,就算出了错,至少我也是一个知道自己错了的人,这样我还能保持对自我清醒的认知,保持我自身的统一性,不至于有分裂的危险。
我先是远远地观望,看看那个座位有没有人,他果然还坐在那。我并不打算直接走过去,我觉得我当时是怕自己显得很可疑。毕竟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已经注意到了我,因为我在清理我的东西那会儿说不定发出了不小的噪音,足以让他觉得我很值得注意,又或者他其实也闻到了那股味道?
啧。我得好好讨论讨论,那总不该是我身上的味道吧?那股味道那么明显,大叔肯定也闻到了才对,他怎么能安然地坐在那里直到如今呢?我不能因为他是一个读书会神经质地咯咯笑的人就可以任意假设他的嗅觉不灵敏,这并不合逻辑,那么,会不会是我走了以后,那股味道就消失了呢?也不太合理,毕竟我的同伴确实闻到了什么,并且在我们搬走后又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他好像的确看了我几眼,但那都是正常的……
保险起见,我到厕所去,脱下裤子仔细地闻了闻,好像并没有什么奇异的气味。虽然我也说不上它到底散发着什么气味,但并没有那种很张扬的因素在里面。
我在回到事发地时,发现大叔已经离开了。
我觉得这就是谜底揭开的时刻,我很想谈谈当时我丰富的内心活动,算了,不重要。我来到座位边上,俯下身去,像只狗一样用鼻子一抽一抽地嗅起来。
我刚刚讲的,都是几天前的事,这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当然,它们都不如这件令人懊恼的事值得我关注,但愿我已经理清了我的思路,还原了我所有能想得起来的场景。
结论是事情依然严重,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一样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到底原原本本、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是什么样的。
我完全不能确定,我最后是否闻到了味道,我的意思是,我当时好像闻到了,可是在我的回忆里,却又不太像是这么一回事。我不能相信直觉,直觉早已对土黄色大衣作了负面宣判,况且,男人不应当在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上依赖直觉。
然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觉得真相消逝的速度比我讲述的速度要快得多。在前一秒它是这个样子的,后一秒又是那个样子的。我是说,都已经好几天啦,我不还得做吃饭、洗澡以及交谈这样肤浅的事儿么?我终于发现这些无聊透顶的、所谓生活的东西是真正的恶鬼,把你吮吸消磨得一干二净。我不是说了嘛,我把它讲出来,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更清晰一些,我现在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有没有帮助,或者反而有害也说不定。
我明白自己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漩涡之中,这种感觉你明白吧?就像是家庭作业明天就要上交而今天你却玩到深夜一字未动的感觉。我这三天都没有再去图书馆,准确的说,我这三天都没有离开我的宿舍范围,我在组织语言和思路,虽然看起来总是无济于事,我觉得我一遍一遍地把记忆中的事件描绘出来,最后通过比对或许能发现一些本质的东西。
我烦透了这件事,总觉得哪里肯定出了问题。
2015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