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当老杨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山脚临时营地的简陋床铺上。浑身像散了架，尤其是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一张苍老疲惫、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上方，是老巫。他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小木瓶，居高临下看着老杨。
“喝下去。”老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杨没有力气反抗，或者说，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苦涩冰凉的液体灌入喉咙。一股奇异的、带着麻痹感的暖流瞬间扩散开，如同冰冷的锁链，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疯狂肆虐的反噬剧痛，让他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意识也清晰了些许。
“好他m苦……”老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续命。”老巫收回药瓶，浑浊的目光看向远方平静下来的大海，眼神复杂，“别担心，反噬这么强，你迟早会死。”
老杨倒是十分满意闭上眼睛：“足够了。哼，这么说，我倒是要谢谢你了？不过不行，黑子的账我会一直记得的。”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海水追赶着浪花，太阳不急不慢升上来，将大海照得晶莹。一座气势磅礴的山矗立海面，它没有因为术法停止而消散。岛上聚集着送别的人群。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沉默的注视。
竹筏飘飘荡荡，在无垠的蔚蓝中，如同一片轻盈的叶子。迷雾消散后的大海，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辽阔。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海面上，碎成亿万片跳跃的金鳞。深蓝色的海水下，偶尔能看到鱼群快速掠过留下的银色轨迹。海风带着咸腥，却不再有往日的压抑，反而有种新生的清爽。
老杨靠坐在竹筏上，身下垫着粗糙的毛毡。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竹筏顺利飘过曾经迷雾封锁的海域，轻易地让老杨有些感动。
“烦人精，”他对着身下托举着竹筏、欢快奔涌海水，低声嘟囔，“慢点慢点，我有点晕。”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早知道……这么麻烦……我直接跳海里死了算了，省的被你爹抓，被野人揍，还被你这小祖宗缠上……”
“不过……”老杨望着海天一线的尽头，眼神有些恍惚，“也值了。至少也能回去了……”他咳了两声，胸口传来闷痛，“就是……太他娘的累了……比造两千艘船……还累……”
不知飘了多久，久到老杨的意识又开始模糊。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即将褪去之际，他的视线尽头，那海天相接的灰蒙蒙一线，终于被一道起伏的、深沉的黑线所取代——是大陆的轮廓！
老杨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眼眶，几行浑浊的眼泪歪歪扭扭地爬过脸上的皱纹，眼皮很重很重，他没有再望向大陆，而是将最后一眼留给了推动竹筏的海浪。
他静静躺下来，思绪放空，头顶上方，不知何时悄然盘旋而来的一小朵孤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淅淅沥沥地落下细密冰凉的小雨点，温柔地洒在老杨失去知觉的脸庞和身体上。
他对海水说：“你化成了水，可以去海里的任何地方，甚至能变成气，变成云，变成雪，只是不要玩得太久……”终于，他在离海岸线只有肉眼可见的距离时，轻轻闭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浸泡了太久海水水的、捆绑着竹筏的草绳，在无声无息中寸寸朽断。
哗啦……哗啦……
几根被海水浸透得发黑、发胀的竹子，如同获得了迟来的自由，轻盈地散开，随着温柔的海流，各自飘向未知的远方。
老杨的身体失去了依托，缓缓地、无声地，从散架的竹筏上滑落，海水温柔地包裹着他，接纳着他。
下坠，下坠……直至融入那片无垠的、此刻充满了生命律动的蔚蓝深处。
大陆上，突突的蒸汽车发出巨大的噪声，汽船冒着白茫茫的蒸汽，一些港口工人大汗淋漓地搬运货物……这个他心心念念的故乡，可能并不那么美妙，但无奈他就是想回到这个地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无关乎谁的利弊，谁的期待，谁的成全。
只是可惜，他的时间到了，他在海上飘得累了。
不久后，也许会有人把他打捞起来，也许他将永远永远停留在这片海里。竹筏稳稳地破开一道柔和的水线，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