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喜欢海边,偏爱那潮汐往复的低语。这天,日光慷慨地铺满沙滩,空气里飘着咸腥气息,几只海蟑螂在礁石缝隙间敏捷地奔爬。我身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认真地蹲着,努力堆砌沙堡,小胖手沾满了湿漉漉的沙粒。
“爷爷,大海晚上也醒着吗?”他忽然扬起小脸,望着身旁那位脸庞被海风雕镂出深深皱纹的老渔民。
老人停下修补渔网的手,粗粝的手指捻着线头,皱纹里漾开笑意:“小傻瓜,海从不打盹,也不失眠!潮信比闹钟还准哩。”他指了指远处翻卷的白浪,那浪花前赴后继,如同亘古不息的呼吸。浪花是海的呼吸,昼夜不停,证明着大海最深沉的生命力。
孩子的父亲,一个面庞被海风镀上微褐的青年人,正弯腰拾捡被海水打磨得莹润的贝壳,闻言笑着插话:“爹,你总说海有脚会走路,可它明明原地踏步啊?”他摊开掌心,几枚贝壳像小小的月亮躺在那里。
老人直起腰,眺望着水天相接处:“瞧那船,它动了吗?是水在走哩!海这双脚啊,驮着日月星辰,走了几万万年,从不曾停下。”言语间,一波调皮的浪花忽然涌上沙滩,猝不及防地打湿了青年人的鞋袜,惹得孩子咯咯笑出声来。大海沉默奔流,以永恒步履驮载时间,它何曾停步,何须辩白?
孩子却丢下手里贝壳,带着点执拗:“那贝壳是海掉下的扣子吗?”
青年人把一枚纹路奇巧的贝壳轻轻放在孩子沙堡的尖顶上,像加冕一颗星辰:“它们呀,是海写给沙滩的情书。”孩子似懂非懂,小手珍惜地碰了碰那枚小“情书”,仿佛触到大海的脉搏。贝壳是海写给沙滩的千年情书,纹路里藏着无声的潮汐密语。
夕阳缓缓沉坠,熔金般的光流淌在海面。老人收拾起渔网,动作熟稔如抚摸老友的脊背。他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平线,轻轻喟叹:“咱渔人骨头缝里都腌着海水味,离了这咸腥气,梦里都不踏实。”
海风拂过,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与微咸的气息,悄然抚过我们的面颊。我凝视着老人平静的侧影融进漫天霞色里,他不再言语,仿佛正聆听大海自身血脉深处涌起的、永恒的潮音——那声音,无休亦无倦,足以淘洗尽人间所有虚妄的焦灼。
原来大海的魂魄并非它的辽阔,而是那无休止的潮汐——永远在破碎里重聚,于消逝处重生。 它夜夜醒着,并非焦灼,只是忠于呼吸;它日日奔流,不为抵达,只为完成奔流本身。
当世人的心在暗夜里辗转,大海却醒着——它无眠,亦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