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平凡的世界》续)

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一期【灯】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孙少平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回家去过年了!

八五年的除夕毕竟最像除夕。而今年的除夕更显得有些年的味道。双水村的每个人都忙着过年,进入腊月二十,女人们就在冬天的冰水里洗萝卜、泡豆芽、还洗刷着各种厨具、打扫房子,接着的那几天更是喜洋洋地忙活:蒸一锅锅的白馒头、包子、枣糕,锅底下烧着劈柴,冒着香气炖着肉,或油炸着丸子,于是村里便传来香喷喷的味道。男人们忙着打扫庭院,杀猪宰鸡。

大年三十的双水村都为迎新年忙得人仰马翻。下午孙玉亭同志手起墨落,那遒劲的字在春联上落成。身为村支部副支书的玉亭喊上支书金俊武和村长一同看望孤寡老人。玉亭说:“年前在车站碰到黄原市委书记田福军,他拿出一笔钱托付我们替代他为村里的孤寡老人送点东西表表心意。每家送一桶油,一袋白面。咱村村干部得把福军书记的温暖送到。”几位村干部感激书记的好心,于是一行人就出发了。

少平就领着虎子卫红的妹妹等几个人忙着去挨家贴春联。两家大小门有几十个,一个在前边扯下旧春联,一个在上边涂浆糊,一个往上贴,忙到街上在关公庙上放鞭炮时,才得以贴完,看一看,满园红红的,一片喜庆。少平赶到他家后边的庙上。那庙对着东边池塘,紧挨着是前地主金光亮母亲的房子,坐东面向路,平常总是伴随着的瘫痪在床的光亮的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凄怆的呼喊:“小来小来,给我喝点水,给我送饭来呀。”少平有时听到喊声,闪身进门,不顾屋里的便尿满布,看她满面苍灰,发乱眼混,手如干柴,给她洗净落了厚厚的灰尘的碗,给她倒满水。为此孙少平找金光亮,狠狠地说了他一通。这时孙少平看着这神庙,冷笑着想:那据说很灵验的关帝庙却没有保佑他的近邻。

不过乡人很是敬畏,一群群的乡亲分拨开来,每一群人来到,先是放火鞭,鞭炮声声响,雷子震耳欲聋,下边的鞭炮碎纸屑厚得很。声停,一人喊:“叩头了。”乡亲黑压压叩下头去。叩完神庙去祭祖。少平领着虎子急急地从家里取出香纸包与鞭炮,挎着蓝子跟着几百人的队伍是去上祖坟。在祖坟此起彼伏地放炮仗,持续半小时,鞭炮的声音渐熄,少平拿出纸包在坟前祭祖点燃,叩头。然后分头到各家祖坟上去祭祀。少平看着祭祀祖先的乡亲们,心想:乡亲心是朴实的,认为孝首先要敬祖,所以放鞭炮要求多,香点得旺,纸包要燃完。田间的坟前到处是恭敬的祭祖的人。祭祖完已是太阳落山时,火红的大灯笼似地挂在树梢头。

少平回家,水饺下锅,少平的母亲把煮沸的水饺烧三滚,然后用手摁摁水饺皮儿,水饺皮儿随即弹起,那香喷喷的水饺就熟了。母亲首先盛一碗,端出来到院里,对着玉皇神像祈祷:“天爷爷,地奶奶,来吃水饺了。”然后一家人美美地吃水饺。吃完水饺就到了热闹的除夕夜。街上火树银花,院落里不时鞭炮轰鸣。小孩子手提各色灯笼,大人穿得新崭。那神庙前理是香烛劲燃,香烟缭绕,全是刻诚惶诚恐的虔诚叩头的妇女。

除夕傍晚时,我们的革命家、村副支书孙玉庭同志绊着脚趿拉着两只破鞋忙活着组织秧歌队,嘴角冒着白沫。家家贴上春联,在窑洞的庭院里红灿灿地满院喜庆。上完坟祭完祖先敬社神,到处是鞭炮齐鸣,到处是穿着新衣的黑压压的人。空气里是鞭炮炸响后硫磺的味道,半空里是鞭炮放过后的烟雾,混合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天还没黑,可家家的大门上都点起了红灯笼,高高地挂在大门的门框上,仿佛特意前来偿还白天对它们的怠慢似的。等到村民们幸福地吃着团圆饺子后,慢慢地除夕的夜黑下来。福堂叔很有兴致带着两个孙子去大街上观灯,那是一个幸福的除夕,润叶与向前和好了,一家人骑着自行车和和美美地来看望。儿媳郝红梅教小学,儿子润生跑运输,于是福堂便如一个慈祥的老佛爷,过着舒心的日子。大街上人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人与人之间洋溢着安定团结的气氛。很多的孩子,提着噼噼哩哩滴火花的滴滴巾,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有的提着红灯笼到处跑。

在天黑透时,少安、兰香、少平还有吴仲平拉着地排车把秀莲接回家中。孙玉厚老汉眉头皱得如头大蒜,看着秀莲瘦了很多,脸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死命地咳嗽,费力地呼噜呼噜地喘息,那痰却如泉水似的永远吐不尽。勉强领着孙子到街上来。孙玉厚老汉耐不住孙子羡慕红灯笼,被孙子拽着回家做。

到家了,孙少安看着爹愁苦得不行,蹲在墙角吸着旱烟。少安走过去,挤出一丝笑容说:“爹,你也不要太焦心,我们过年再到医院去看。”回头招呼儿子:“来,爹给你制作灯笼。”锯下巴掌大的一木板,钻几个眼,用竹刀劈开几枝竹蔑,上边用细竹蔑编成圆口,扎成了灯笼,再用牛皮纸糊上。于是一个灯笼做成了。

老汉急忙拿来一根红蜡烛,插在灯笼底下的木板上的钉子上,点着后放下灯笼罩,绑上灯笼杆,孙子惊喜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往街上走去,孙玉厚老汉看着,嘴角流露了一丝笑,少安拍了下他的肩膀,宽慰着说:“没事,秀莲的病会看好的。”可心里苦得如噙着个苦胆,肺癌中晚期了,情况不容乐观哩,过几天得到仲平联系的省肿瘤医院去治疗。于是连忙回去照看着秀莲打点滴。

孙少平在家里的灯下看了会书,感觉有些烦闷。

从家里走上街头,向田野走去,感觉到有点胸中闷气。那是黄昏的黄土高坡。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也点燃起万千盏灯笼 。双水村的除夕还是晴朗的寒夜。有形的东西显得特别真切和完整。大地、空气、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严寒冻结在一起了。树影横投在林阴道上,现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总觉得各处老有黑影从小路上掠过。大星星挂在林中枝叶当中,宛如一盏盏蓝色的云母灯笼 。小的则有如点缀着夏天草地的野菊,缀满整个天空。

看着村里的那些人还点着小红灯笼 。空旷的原野里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他记起往年的七月的荷灯。他与田晓霞在湖边,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夜晚序曲的银白。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光芒淡白色的圆月。暖风吹来拔节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颤抖的孙少平紧紧拥抱着田晓霞。

远处一两声狗吠传来,惊醒了他挂在腮前的泪滴,少安抹了一下,却惊疑地看到身后的金秀提着一个小灯笼站在十几米的地方,正呆呆地着着她。

金秀一肩斜靠在旁边的枣树上。目前,只要望着她的少平就够了。看着少平如枣树一样倔强坚强地地与这贫瘠的黄土高原抗争着,柔情地抚摸着那干皱的老树皮。少安看着如自己的亲妹妹样的秀她孤独地坐在灯笼下,眼睛并未望向欢乐的双水村扭秧歌的人群,而是向上望着悬挂在她头顶上的银白色的月灯笼 。跳跃的烛光洒下来,她上扬的脸庞整个都沐浴在闪烁的光环当中。他觉得这个光环恰到好处,正适合像秀这样天使般的人儿。

年前少平在矿难中昏迷中,医院里她不合眼地十几天精心照顾,把他抢救过来。眼蒙着纱布,她是那时曾经是他的护工,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当他心里孤独无助,无处可去时,她为他提供了避风港,保护他、对于未来充满恐惧,她是那么爱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的脆弱的玻璃心,又是那么害羞地给他写了一封滚热的求爱信。那感觉像前辈子那么久。望着她,一股暖流流溢着少平。

起风了,吹着秀的灯笼摇曳着往少安这里来。少平心里却冷了下来:我这丑八怪,脸上长着从额角到眉骨的疤痕,还不滚回你黑暗的矿洞,怎么配得上那天之骄子的金秀。

他笑得勉强,接过秀手中的灯笼:“秀妹,咱们回去吧。田野里的风有劲,小心冻感冒了。”

秀果断地伸出纤细白嫩的手紧紧地握着少平满是茧子的粗黑的大手,牵着他向枣树奔跑。到了枣树前,秀在挥她的手帕。她走近枣树旁,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唱歌。歌声如夜色一样深,她唱着信天游:“黄土高原土坡坡,沟沟汊汊长庄稼。黄牛拉犁死命耕,甘心奉献土坷垃。“少平在秀的后面低沉地吟唱:“命运时常沉重,但是当你以为走投无路时,不知从何处会冒出一丝光明。”

秀用窝成一团的手帕捂住嘴哭泣。少平走到秀身边,手提一盏正在燃烧的灯笼 。秀的头发里插着一朵腊梅花。她的脖颈裸露着,被照得通明,她的白净的脸庞是玻璃的。少平的目光滑过这个玻璃般的脸庞。他的心里如一根鱼刺推着他,紧挨着秀,靠近枣树。秀的歌在唱对着少平痴热的爱,少平在徘徊他的苦难挣扎。金秀的少女的手皮肤光滑,如同透明一般。她的手臂上戴着顾养民送她的手镯,时而顺着胳膊肘滑上去,时而又下坠到手腕的地方。手镯一闪一闪如同破碎了一般,在灯笼的火焰中又重新回归完整,在火光的照射下,发热起来,灼热得少平赶忙躲离眼光。

秀的手中拿着下那个镯子,摘下帽子,向少平吻过去。少平眼前幻化出田晓霞在田野中的树下激情朗诵诗歌的场景,心里碎成一片,如灯笼的光斑驳地洒落。

正在这时,徐治功乡长,走进石圪节乡敞开的大铁门前,瞧见在一溜红砖房的乡办公室前的梧桐树下的缝隙间透过一圈红灯笼的光,就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双水村的金俊文苦恼地蹲在地上。提着一只灯笼。那是一只用细细的竹篾编织的小灯笼,外边糊着一层红纸,里面点燃着一支小蜡烛。灯光照着林俊文苦皱得如核桃皮似的脸,那脸像一片揉皱了的灰布,或者更像一只又干又蔫的茄子,没有生气;那双眼睛睁着也像闭着,浑浊而毫无光彩;嘴巴紧紧抿在一起,两手不安地搓着,看着乡长,嘴笨拙地蠕动着,木讷地说:“乡长呀,你看看金富又惹祸了,前些时玩赌博,春节前被县公安局抓捕走了,这大年夜的,他媳妇闹得要死要活的,年也过不成了,您看看结上边说说情,能早些时间放不来不?求求您了。”

徐治功脸黑了下来。恨恨地对金俊文说:“这帮子小青年就是不学好,偷盗事没了,又玩赌博骗人人,骗不成就抢。真是无法无天了,是应当管教管教了,要不以后会出大事的。你先回去,给金富说说要好好改造,我给公安局说说,让他们根据他的积极表现早放回来些日子。你好好安抚下家人的情绪,把年平安过完再说。”

金俊文连忙点头称是,又从怀里掏出一条好烟,要死活地往乡长手里送。徐治功气得说:“你再这样,我不管你的事了。把烟拿回去。”金俊文这才讪讪地放下手,焉头耷脑地走了,徐治功不由得心里暗下了决心,要把乡里的赌博偷盗风狠狠地煞下去。“这如何得了,全县出名了,给乡里添堵嘛。”这样想着,往乡长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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