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夫们
蓝善清
除了郎舅无好亲,我与我的姐夫们情同手足!
我五个姐,三姐前夫殇又嫁,算来六个姐夫。
那些年春节最美好、最开心时候,不是除夕是初一,这一天姐夫、姐姐及外甥们齐聚来拜年,那个热闹啊,是现今春晚的快乐都不及的。盼春节只盼这一刻的亲情喜相逢。
姐多了真好啊!
那些年每进一学段、入团、参训等都需填写有关家庭亲人履历,爷奶、父母、兄弟姐妹之外,叔父舅父姨夫姐夫,不一而足,所有亲缘均需袒露无遗,谁有一丝政治污点都将成为你一件白衬衣上那一滴墨或脸上的一粒蚊子屎,而根正苗红抑或党员干部,那则会为你身世增色,甚至抬举你前途。
姐夫这么一些,填起来煞是费事,一个不能遗漏,漏了被人指出,那是政治隐瞒,一切毁了。
这时,又觉得姐多了费事(玩笑)。
填档案让我像现今熟悉身份证号码一样熟悉了亲人及姐夫们的大名、年龄、家庭出生和政治面貌,常常屈指说来,个个情况一如我自己,了如指掌:原来他们都是百姓人家出生,不曾有高贵门第,吃红薯干,穿草鞋,挑大粪,耕田地、一身粗布衣......
当然,我的这些姐夫不止是档案上的,他们更是情感里的亲人。姐们爱我这个小弟,姐夫们更是宠爱有加,他们中的大多数以温厚的目光关注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以至今天,成为我人生路旁的注目者、鼓掌者和真情呵护者,因而,他们是我左右环顾时常常想起的人。同胞兄长让我敬爱,姐夫们非我同胞亦如同胞。
大姐夫走进我们家时尚无我,他走进我印象大约是我周岁,他和大姐的第一个孩子没能养成,大姐悲戚日夜,大姐夫伴着大姐来到我们家。大姐奶我,我记住了旁边站着的大姐夫,笔挺高挑,穿对襟土布衣,表情豁朗,很能说话,劝慰大姐,和父亲、哥们、姐们郎朗有声的说着家事儿、村事儿,滔滔的话把人心说热,所以,他的到来像冬天端来了一盆火,夏日遇上风口,可人!
大姐夫是个蹑足于田间的人中人!
当年作为丹江口水利枢纽工地上的第一批民工,出色的组织能力让他不用积极就当了领工的小头目,后来指挥部要留他作为电厂建成后的正式工人,可惜家里老母、小弟和我大姐都十分需要他,那时饿饭正使老弱岌岌可危,他只能从春风十里的人面上回到亲人身边,为家人谋稻粱。回来就遇上夭儿之痛,但他生性乐观,他说老天不会一直这样待我,我积了德哦,在丹江工地,一个老奶奶饿得啃麻袋,我一脚踢破麻袋,漏出满地红薯干,让她吃了个饱,临了还给她偷偷装了一纸袋,趁没人注意,帮她送走。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也应该算是一点德吧!
说到这,大姐夫自有一番称怀。
果然,苍天不负。大姐后来又生了女儿,在她患肺结核最苦的日子里给大姐夫添个儿子。儿女双全,他的德得报了。
当然,他的德远不止那一次,在担当生产队长的十几年里,让一个没有什么出产的河边小村落有吃有喝,日子宽裕,其德不菲。
大姐病逝时,大姐夫时年33岁,青春正盛。他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孩子安葬了大姐,从此就一直过着鳏孤的日子。
大姐只做了我那几年的大姐,大姐夫却终其一生做了我大姐夫。
他在世的几十年里,过年他都会来拜年,父母在时,给长辈拜,不在时,他带一双儿女给我们这些舅舅拜年。
大姐夫对我的关注情深意长,我上学后,他每次来总会遇上我专心看书,免不了深情赞一句:“看小舅(代孩子称呼)多用功,爱看书总会有出息!”后来我从教、著述,依然手不离书,他看到给外甥们说:“看小舅,都教书写书了,还用心在书上,比读书时还上心,多难得。一直爱书,能不人上人!”这种点赞不是无谓奉承,我受用,姐夫是打心底看好我,他的夸深含寄望。
大姐夫在儿女成家且有了第三代后病逝,远在外的我未能送他一程,很是歉疚。祈愿功德圆满的他天堂与大姐相见,再续姻缘。
二姐夫肚里有墨水,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生的学力投身乡村医生之职,也没脱离农活,挑粪耕地是他业余之必须。行医白大褂,下地着农妆,毕生从医,笔生务农。
乡亲们可以与天大的人物无瓜葛,不可与他无涉,大夫门前过拉到屋里坐,看病不看病,是个冷然货(方言指不时之需)。当地方圆几十里的老老少少、早一辈晚一辈,日里夜里,谁的安危没经过他的手、他的听诊器?
谁与他无恩义?
每家荷包鸡蛋没少吃。
现如今他依然为人坐诊,两鬓苍然,神色自若。
二姐夫医人无数,未能救下二姐命。二姐得绝症那年41岁,二姐夫刚刚奔四,他自己无能为力,另请高明,拜托医院,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不到一年二姐就走了,撇下了二姐夫和高高低低四个孩子。二姐生性自强,生前她一人把家事全担了,只让二姐夫偶尔打打下手。孩子们一律读书,把几孩全培养得有模有样是她强烈梦想。全由二姐支撑的家,在她这根柱子轰然摧折后,那一时期二姐夫瞬时懵了,黑了天了,家里一切对他是那么陌生,万般每个头绪,琐琐屑屑,力不从心。行医顾家,确保孩子读书,种好三亩四分地,猪牛羊鸡,洗衣缝被......失去女人的家原来是这样的不堪,女人是家万不可缺的柱石。
匆匆的,几个女儿嫁出,儿子成家,方解脱出来,稍安于他的三尺医桌。
相比大姐夫,二姐夫不属于健谈那类,他的语言是他的专业术语。
他学医时我还是满地打滚的玩童,那时总是肚子疼,二姐夫每次来总会送我一把花花绿绿纸包的宝塔糖,甜口又药死食虫,好馋好美好留恋,吃了还想。有这样的好吃,在童伴中也是骄傲,因此,宝塔糖总让我感念二姐夫,记忆深处它始终是二姐夫的标志性符号和情感烙印。
在失去二姐最无助的日子里,二姐夫也曾短暂再续家室,毕竟他正值盛年又需要帮手,然而二姐的优秀拔萃是无人能替补的,所以新续之妻不久草草分手,二姐夫此后再无他念,鳏居至今。
说到三姐夫,该说三姐前夫,那是个敦厚且没有杂质的农民,三姐嫁他时,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来拜年,尚未歇脚就担起水桶去半里外的水沟挑水,把缸挑满才安然坐会儿。回去时会把我带上,山路上跟我特有话说,问我读书了将来是当兵还是上大学,跟娃娃亲的小未婚媳妇说过话拉过手没有,我逗他,还没呢,与谁说话拉手呀。他哈哈大笑,哄(骗的意思)我呢,订婚我去挑的篮子,你忘了?我们说着笑着,几架梁子几座山就走完了,到家了,他比三姐还忙乎,忙着烧糖开水茶,上楼去挖一瓢柿角柿桃双手递我,接着是洛油馍,舀黄酒,好的不能再好了。我们的郎舅缘先后不过四年,一天中午收工后,他去一个巨石下挖树根柴,石头轰然垮塌,他被严严实实压住,瞬时殒命,一个青葱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和三姐,那道留下欢愉的山路此后再未走过。对这位三姐夫的印象就此戛然而止,好感也由此定格。
不久,三姐改嫁,这位三姐夫是父亲拜把兄弟之子,大龄未婚,得知三姐失家,我们称呼“银匠爹”(此前辈的银首饰手艺远近独一无二)的那位父亲的把兄弟迅疾来跟父亲直求:“三姑娘给我哦,万万给我,你我弟兄一场,看在你侄儿这大年龄了,成全孩子,也将你我情分进行到底,我们亲上加亲好么!”父亲当然满口应承,三姐也没说的,自小两家大人见得亲,孩子们也见得亲,三姐与这位兄长都是哥长哥短的称呼,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自然这婚事很快就成。
由干兄弟哥变为姐夫哥,心理上更贴近了一些。
那些年生活拮据,我在他们那个生产队(大队部在该队)搞宣传,每天中午都去三姐家蹭饭,他们俩劳力,三姐夫还有铁匠手艺,一人可那两个劳力的工分,生活尚可。中午有红薯干加少量的白米煮成粘稠的粥饭,让我先吃他们再吃,我三大碗一吃,他们就吃的很勉强了。
这样的蹭饭近两年,很感恩那午饭,支撑了很凄惶难耐的日子。现在我依然对红薯干很亲,其中就有那段渊源在。
这位三姐夫毕生务农,庄稼种得好。
外甥们既不继承他铁匠手艺更不依赖庄稼,在深圳有了一片天地。
该说四姐夫了,这是个绕不过去的人,于理得把他提提。
他出生农家,自小与四姐订亲,身体多病,黄皮寡瘦的样子似有痨病。但他文静聪明,举止得体,也很亲善。每次拜年,我们很玩得来,他能用纸折叠飞鸟、火箭、蜻蜓,将高粱杆剥开皮做成眼镜,用毛笔给我画手表......这样的好感到他被招工方才逐年淡化。那时候,当兵和当工人是天下一等公民,他当工人没一年就脱尽了痨病壳子,人一下子变得很像回事。四姐与他成婚是以卑事尊的勉强达成的,他的老娘那时比当了工人的儿子还牛,典型的《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恶气,不时挑唆儿子与四姐的矛盾,恶语相向,拳脚相加,自尊的四姐忍无可忍后自缢,那年四姐刚27岁,撇下了一个外甥女。
这种虐待致死罪,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无法追究,四姐白丢一条命。
四姐做鬼也没放过那母子,在她逝去两年后,先是那个婆子暴病而亡,继而那个刚娶了新妻的男人暴病毙命。
诚然,那个惨痛依然万世无补。
得说小姐夫了,这是伴我如友的一个人。我读高中住他家,他拉板车,我上学,彼此起早,要同行一段路程。在一个劳力生产一天最多只能挣五毛的年代,他弓着腰拉一天至少可以挣10元,好可观的收入哦,不过那是体能强支和汗珠甩成八瓣换来的。有钱买不到东西,偶尔到食品厂买点国家职工不享用的猪槽头肉,拿回家合着白菜煮一大锅亦荤亦素的菜,我就跟着饱个口福。看《骆驼祥子》就想到当年的小姐夫,拉石头,拉百货,拉农机具,那要比祥子辛苦百倍。毛驴和人,载重上坡,调来同伴一头驴并用,仍是汗如雨下;下坡则用尽平身力气端平车把,步步蹭住走,稍有不慎便车翻人残。小姐夫读书不多,但人很聪明开朗,学啥啥成,不拉车了学木匠,只是名誉上拜个师傅,并未跟师傅实质性的求教什么,那木活就做得远近有名。他急公好义,听不得半点不平事,拳头之下讨公道。一次我挑石头卖,他的一个与他们平素不睦的家门叔硬说我拆了他菜园坎,大吵大骂,声言要来打我,当晚他知道后,转身就进了他叔家,扯住正在吃饭的叔,劈面几拳过去,打得对方鳖气未吭,此后再没敢无事找事。他广交朋友,方圆几十里,遍地熟人,到哪儿打着他的旗号就会被人高看一眼。高中几年,我们在晚风习习的夜晚一同吹口琴,拉二胡,唱样板戏,无惆怅,无牵绊。小姐夫也是个颇有担当的人,逢事一马当先。记得父亲病重,他长奔五十里赶去,协助二哥将父亲抬进城,伴护至终,又一路将父亲遗体抬回......
我第一次穿尼龙袜子是他给买的,第一次照相是与他合的影。
他现在与小姐享着幸福晚景:柳陂卧龙岗村民洋楼有其一,含饴弄孙,健康无忧。当杨柳蹁跹的时候,正是他们两老带着孙子在马路边捕蝶欢笑的时候。
好了,关于姐夫们,健在不健在的,迤逦写来,健在的算是给拜年,没健在的算是致缅。
缘分啊,说不尽的姻亲郎舅缘!
2018.2.23